欢迎来到我们的原创栏目,世间错杂和想象的边界,愿与你一同探索。

本周带来的故事是一段关于留学生活的回忆。在异国他乡的求学过程中,主人公经历过疲惫、迷茫、无助的时刻,却因为一位按摩店阿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期待你读完后,在评论区和我们聊聊感受。

Gone with the Wind

从混沌中惊醒,抓枕边的手机,时间已过午后一点。坏事了!我惊坐起来,几秒后才想起一周以来没日没夜谈判的项目昨晚终于签了约。点开手机邮箱,确认这次没有几十封标注紧急!!的邮件等待处理,未读的只是几封无关紧要的订阅信。再往下滑,二十多封来自不同项目组的邮件静静躺在收件箱里,以和紧急!!一样迫切的语气说着恭喜!!恭喜成功签约!能和你们合作真是太好了!,从午夜到清晨。

昨夜的喜悦已经过去,短暂解脱之后,一种失重将我包裹。今天是周六,老板凌晨四点半在只有我们几个的微信群发了红包,叫大家好好休息,还说秘书会帮忙定周日回国的机票。那时我刚好睡下,莉莲紧接老板回复大家都辛苦了,范冶则是在早上七点多抢了红包。今日大吉,没人会在意我是不是睡得最早起得最晚,我自我安慰着,找了个谢谢老板的表情,腆脸点开红包。

四舍五入,在曼岛只剩半天,翻了一遍通讯录,从积灰的聊天记录里捞起三两个名字。临时约,或许能约上,不过……

算了吧,我对自己说。而后关上手机,抓起外套,走进料峭的春意里。

曼岛足够年长也足够年轻,体温和心跳与多年前别无二致。出门左转,横穿四条大道,第一条煊赫而冷漠,第二条雍容之下暗流涌动,第三条张扬无尽欲望,第四条务实且永不停息。其实它们都差不多,而我会在第四条大道的路口稍作停留,等待旋转木马上的童声混合咖啡香没入体息,一如我曾经为之驻足的许多午后。肚子咕噜作响,提醒我该绕过这个街心公园左转。

往下走,拨开越来越密的人流,穿十条街就到韩国城。韩国城边缘照旧搭了一圈脚手架,两个少年倚墙睨视,在我经过之后,他们的目光还会那样笔直地越过我脑后,掷入以晴日为罩衣的虚空。

不同店家来来去去,韩国城的格局仍没有大变化,六七间餐厅之后已是这条街腹地。左手边的白房子还在,这是个类似大食代的地方,只是无论从食肆数量还是人流来说都比大食代寒碜许多。上了二楼,我要找的甜点店也还在,唾液在口腔泛漫,唤醒学生时代的渴念。许多不知为何惶然,由惶然而麻木的时刻,我也坐在这里,等待用叉子划开熔岩蛋糕细密的肌体,等待深咖色流体从它柔软的腹腔漫溢,最后由一口甜将荒原上的我带回人间。大概是连日工作,让身体判定我需要这类抚慰,但我不记得熔岩蛋糕甜得这样过分。印象中,这种蛋糕我能一口气吃三块。即使现在不会否认自己那时算不得情绪康健,记忆中的美食实则不值一提,这一发现还是叫我诧异。

出韩国城,沿来时的大道继续往下走。就地理而言,这条大道可算曼岛中轴,在它群芳斗艳的邻居们的衬托下却堪称朴素。再走五条街,熙攘之中游客的兴奋与惊叹,本地人的冷漠或不耐烦皆落于身后,显得它愈发平平无奇。我在平平无奇中检视一家有机超市(他们使用的牛皮纸袋比商品更有机),一间酒品店(在此能找到上好白酒),富国银行和大通银行隔一个路口相望,一家药妆店(我有时在这买白色小药丸),一间极难吃,居然还没有倒闭的立食披萨店。以这几点画圆,步行五分钟可抵达的圆心是我和某个人同住过的高层公寓,停驻几秒,我没有在那个路口右转。那种从滞涩中出逃,以自我催眠式的热忱投向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不过也是游客。

继续往下走,铁铸的森林渐次稀落,前方已是下城地界,我向过去深处走去

我要去的地方是平平无奇大道上的一个平平无奇路口。路口开阔荒瘠,从中心点向外望,每个方向的景致似油画布被水洗过,破败显而易见。某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先于地标,宣示我已抵达它的边界。然后是路口那家熟食店,招牌上的灰尘和油污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出底色,隔壁挂着待出租的地产广告,占据一整面墙,我如何也想不起它曾经的模样。最后是那个入口。

一人宽的入口通向一人宽的台阶直达二层,入口黑黢黢没有门脸,但夹着胳膊上楼时,手肘会蹭到红色霓虹灯管在墙上扭出的Chinese Message,华人按摩或者中式按摩,或者两者都是。它还在。

来啦,welcome啊。黄老板从柜台里抬头,扁鼻头仍架着那副看似没擦过的眼镜。

您还记得我?

欸……黄老板眯起眼,镜片背后闪过一丝困惑,随即恢复生意人的笑。嘿嘿,来的都是客嘛。

嗯,那请问红姐还在吗?

眼前的小个子闽南人皱起眉,似乎不解其意。红姐,就是那个高个子的……我是说Amy。我在脑海中搜寻词汇,终于找到那个开关。

哦,Amy啊,你等等嘛,黄老板翻起面前的本子,现在哦?她在的。

我来,是隐隐听到那个她说,去吧。

去吧,就再一次。

她第一次见红姐时很困,比一周没睡过安稳觉的我还困。我困,是躺下来眼皮沉沉坠坠的困,她困,是双腿沉沉坠坠,躺下来眼前万物纷飞的困。黑水,字句残片,碎石尖划过金属薄片,拒绝退场的画面起劲吆喝,没收了她入睡的能力。艾司唑仑短暂帮过忙,后来也提供不了四分之一个安稳的夜。可以试试劳拉西泮,有人回复她的匿名发帖,但校医不给开。数学系有个男生攒了八十片,两个月前都吞了。

当然不能和母亲说,周围也没有可以说的人。周围的人都意气风发,坚信世界会更好,以及自己会参与将世界变得更好的过程。她有时讽刺地想,他们眼中都没有身边的、具体的人,谈何理解人类的处境呢;转念一想,自己这样的人,倒也没什么可被看见的。也不是完全没有能说的人,总有一两个朋友知道她从哪里来,大概也能接受她和过去不一样了。但她们离得太远,远到她不知从何说起,何况她细细想来,全是些琐碎的事,并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找到这家店是因为其他学院的同乡有次遇见她,问她脸色怎么这样不好,她和对方一年难得见几次,便随口回了句最近没睡好。在这人人都像永动机不停转的校园,她想这足以换来理解的一笑置之,没想到对方竟停下脚步,拉着自己推心置腹起来。先是说风云一时的某前辈毕业去了华尔街,工作多到整夜不睡,发际线上移了不止一星半点,又说某个和他们同届的女生定不下来毕业去向,要休学一年,最后说到他自己也有睡眠问题。这不像在国内哦,睡不好大保健一下,捏个脚就就解决了。她不喜欢他在说一件寻常事时故意换上某种社会的腔调,但没有将这一点表现出来,就像她不喜欢但也不能阻止他转头就和别人说她脸色看起来好差哦。

回到自己房间,她鬼使神差地上谷歌搜起Chinese Message并决定当晚就去。她找的店没有照片也没有评分,挑中它主要在于离她住处不远且谷歌标注了一棵美元(谷歌用$的个数表示商铺的消费水平,从$到$$$$$不等,资本主义的明码标价帮她省去不少选择困难),又或许是她希望生活能来点儿什么。

现在想来,就算是去一家三无按摩店,她又能指望发生些什么呢?不过,当年她并没有后见之明,在她只身一人挤进没有门脸的狭小入口,望向一排歪歪扭扭的霓虹灯管时,她确实感受到心脏开始在胸腔跃动,太阳穴合上灯管中的电流节拍,微微抽跳着。

她就是这样认识红姐的。

脸冲下趴在按摩床上,一股刺鼻味道传来,她细细分辨,从中嗅出几层不同的油脂味,有的早已冷却,有的还保有一两天前的温热,有的酸涩,有的发苦。这些气味仿佛因为遇到赏识它们的人,争相斗艳,搅动她的脏腑,使她差一点跳起来,红姐的手就在这时抚上她的背,将她受惊小鹿般的神经收束起来,按摩床的气味又变得可以接受了。

她在国内时偶尔跟母亲去美容院,美容院的年轻技师比她大不了几岁,或者根本和她一般大,她们的手也和她的差不多,指骨细长,指尖微凉,有时她们的手指顺她脊骨捏过,像在学如何捏一条案板上的肉。红姐不一样,红姐有柔软温暖的指腹,当她干燥的掌心从两个方向展平她的背,粗大指关节嵌进她脊柱两侧,她想象她正气定神闲地俯视她。如果僵直的躯体还有松动的空间,我的精神也不全然无药可救吧?她从这样的想法中获得慰藉,几乎快要坠入久违的深睡——如果红姐没有开口说话的话。

姑娘啊,你太瘦了,我都不敢下手按。

她在迷糊中笑了,这东北口音有小时候春晚小品的味道。

哎我忘了问,姑娘你是中国人吧?别不是吧?

如果不是的话,红姐要怎样将对话进行下去呢?当然,红姐她根本不会担心这样的问题,那手上的力道也未随闲聊减弱,一记掌压之下,她闷声吐出一个字。

是……

哎呀那太好了,可让我碰上个同胞,这两星期把我给憋的。

您……刚来?

那可不的,来了三周了,一直给我派老洋鬼子的活儿,话儿都说不上两句。

听红姐说话叫她想起小时候看人比赛从桥上往江心吐口水,是那种攒足了劲儿吐露出来的痛快。红姐讲起自己的事也洒落得很,大手从肩颈推到腰骶,红姐的前半生几乎在她眼前一览无余了。

哈尔滨人,之前在国企当会计,老没劲了想出来看看,人说美国好啊啥都有,就来了呗。坐飞机来的,报个旅游团,来了就不走了。身份咋整?黄老板会找人搞定的,申请什么庇护,咱也不懂,反正不回去就是了。老公?有啊,咋个没有。不,不打人,对我还行,就是忒没劲了,挺不过一分钟。哎呀妈呀,多大会儿不聊天,一聊嘴瓢。小姑娘家的不懂,就当啥也没听到吧。我手劲儿不错?小姑娘有眼力劲儿,不瞒你说,舅姥爷开中药铺子,咱打小没上过医院,功夫么也跟着学了点儿……

大概红姐是那种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能对人说的人,还有股一往直前,什么都看得淡的劲儿,她发自内心地羡慕了。

姑娘你有20了不?22?真好,就说大不了我儿子几岁,他明年也该高考了。

您有儿子?她愕然。她选过社会运动和女性运动的课,知道自己很多想法过于保守,就像她这会儿不由自主地想到高中生的母亲,总是准备好一日三餐的母亲,为了陪读暂停自己人生的母亲,咬牙把积蓄换成寄宿名校入场券的母亲。

有啊,都18了,不过他不像你们这么出息,有个学上就不错了。

那……您想他吗?她嗫嚅着问。

想啊,咋个不想。我就盼着周末给他电话。红姐笑了,她的想里听不出她母亲在诉说思念时常有的暗示,关于她的付出,她的亏欠,她的辜负,她的期待。好了,到点儿了,一聊天时间过得快。红姐在她背后麻利敲打一番,姑娘哎,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我把了你的脉啊,气虚。

她爬起来,房间里的油脂味复又浓烈,她头晕目眩,勉强听清红姐留下的招呼。下次还来的话找我啊,我,沈红。她指自己。哦,可以叫我Amy,黄老板给取的名字,洋气不?

她曾经有许许多多问题。有一些想问别人,宽泛一点的,比如为什么这个学校的其他人看上去如此饱满。地处闹市,这座校园没有围墙,但走在路上她发现墙无处不在,她可以轻易认出哪些是她的校友,不管是否认识。墙隐在环绕他们周身的气泡里,那是一层纤薄而强韧的气泡,纤薄到难以察觉,强韧到不可戳破。墙是一种姿态,我很强;亦是一种宣誓,我准备好了,为改变世界。她是说,看上去饱满。她很确定他们——如果不是全部,至少是很多人——都有另一面。

至少她见过亚普将头撞在茶几上,那时他们已经喝了四个小时,从康德,宪政正义和欧洲人权公约聊到时下的畅销书,黑人父亲写给儿子一封长信,让儿子认清现实终将战胜黑人基督教徒对终极正义的信仰。最后她不记得大家是怎么将彼此的胳膊腿当成自己的交缠在一起,而乔安娜开始用德语念诗,她听不懂,而且也不好听。总之,亚普可能以为玻璃茶几和他身边的躯体一样绵软,哐当一声过后,她听见他哑着嗓子喊,我受够了,你,你,还有你,我知道你们今晚回去还要写论文,申请助教,申请奖学金,我们都他妈的在这干什么呢?反正我是什么都不干了。哎哟!(大概他想起自己撞了什么)该死!……她的记忆到这里就断片了。

拜亚普所赐,那方茶几多了几条裂纹,轻轻浅浅的。可那是谁家的茶几呢?她一点也想不起来。

也有具体些的问题。比如她的同学们为什么总能对遥远事物和抽象理念投以至深的关切:情报部门的行为限度何在?社会经济地位如何重塑公民的社会认同?(好吧,达米亚诺可能真的坚信动物权利与人权适用共同基础,毕竟他每晚都搂着萨曼莎——他的狗——睡,还会深情地吻她。)每当她偏头凝视对方,假装对这些问题兴味盎然,再适时抛出一些小小疑问,好让对方继续慷慨激昂下去,她总在心中升起一副图景,即身边人都是受过天启的布道者,笼罩在正道之圣光中,唯有她用手拢起兜帽,神色鬼祟——那是迷途者,无药可救之人的脸。

她非常确定,自己和天选之子们坐在一起靠的是伪装,先让自己熟悉那套话语体系,更重要的是模仿他们的行为方式。她大概演得不错,这一点她可以从他们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出来,一种类似她是我们的人的认证,关键是有几次她讲到激动处差点连自己也骗过,要几周后才蓦地记起自己提出命题时的勉强。(多无聊的问题啊,他们怎么听得那么兴致勃勃?)于是她又不那么肯定了,也许她的伪装和他们看上去的饱满,是出于同一种惯性。

归根结底,主要问题还是她自己的问题。从前她以为未来无限开放,一整个世界在前方等着她发现——从这里走向世界,走向未来,她们中学的教学楼上印着一行烫金大字,她每天从那楼前经过,也许多少受了感召。到了大洋彼岸,她离她曾经以为世界公民该有的样子似乎近了一些,但到了课上,到了真讨论世界主义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离得还那么远。

世界主义是一种想象能力,教授在分析康德,人要想象整个人类的幸福而行动,也要有能力将遥远的苦难想象为自己的苦难。那时她开始有些困扰,有时胸口发紧,严重时只顾得上大口喘气,十几分钟才能缓过来。她一度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去医院又查不出什么。以后她会知道,那是焦虑性神经症的初期表征,和她还会面对的其他问题相比,甚至可以说是个不算太糟糕的开始。不过,那时的她更脆弱,即使是无心说出的一句话也可能成为她的重荷,正如教授清清嗓子便从启蒙时代回归当下,开始提醒他们春假回来不要忘了交论文,而她还要在幽暗的水下挣扎一段时日。

整个春假,她终日蜷缩在房间里,窗帘紧闭,直直盯着从图书馆抱回的一摞书和关于康德至善论的几十篇论文。她知道,眼下纯理论研究早过时了,不做点实证分析或者结合其他交叉学科来些新玩法,即使写出什么,无非也是生产没人看的、无意义的字句尸体。但她确实想要抵达至善,或者说,想要通过理解贤者说的至善将注意力从心底的嗡嗡声移开——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活得轻松点?为什么是我?这些问题纠缠着她。将别人的苦难视作自己的苦难?不好意思,她看不见,无力看见。

她的同学多半也看不见。我以为我们是来接受政治哲学的智性锻造。他以为自己是教什么的啊?灵性和自我启发吗?那节给她带来心灵震荡的课结束之后,她听见前排的男生语带嘲讽。

有时她想,要是早些认识红姐就好了。早些认识的话,或许她可以像晒越冬被子一样,给自己的心除除尘。她出国念书以前,春天一来,她妈就要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排成一排,再拿鸡毛掸子拍拍打打,光线里腾起许许多多金色尘埃。尘埃纤微,轻灵,看了叫人心生喜悦,但据说是白色螨虫尸体。不过她不在乎,生不一定美,死也未必丑陋。她想象那些层层叠叠将她的心包裹成茧的思绪一丝丝抽离,飘散,已经死去,不再带来困扰,也不再带来触动,而她可以像透过玻璃罩子观察标本一样,欣赏它们晶莹浩大的遗迹。

红姐的话本可以发挥那把鸡毛掸子的功效。比如她会大笑两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动一些,然后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说,你们这些娃儿哟,脑子都学糊涂了,成天想些虚头巴脑的;有时也会半恐吓半认真地告诫,思虑过度,所欲不遂,思伤脾喔,少想点儿呗?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她对别人难以启齿的困惑,对着(准确来说是背对着)红姐就能够倾吐,而且说出来几乎都是她平日里不敢想的刻薄话。也不知红姐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在关键时刻附和几句,鼓励(或许说是煽动更贴切)她继续说下去。

不过,在她意识到红姐或许真是个奇人时,她心上的灰已经积厚了,任红姐怎么掸,一次也只能扫落一点点。所以她只能一次次跑去找她,把揉搓肉体的活动变成某种定期告解,也许那正是红姐的目的,有了忠诚的回头客就可以稳固她在黄老板手下的地位。

可惜她先认识了瑞。有时她也想,要是没认识就好了,可是想来想去,她和瑞的相识中或许终有必然。

那是暮春,学院主楼前玉兰盛开,楼内主厅里觥筹交错,四周遍是气宇轩昂的人,她已经应付了三小时。先是圆桌座谈会,和她同桌的是姐妹学校的政治经济系教授,科技巨头的市场总监和刚从研究生院毕业一年,正为联邦法院大法官做司法助手的法界新星。他们谦逊地分享各自光辉人生中的里程碑,深情回忆自己在这座校园里干过的傻事并亲切关怀她对未来的规划,她则换上这种场合专用的皮囊,一个勤于思考但不深陷于人生意义的上进年轻人。在这种时候,他们羡慕她还拥有与这座园子共度的时光和无数种可能性,以及她敬佩他们睿智、果敢、已经取得诸多成就好像都发自真心。但在另一个她的冷眼旁观下,每个人早在谈话的前半小时将其他人的斤两和价值摸得一清二楚,聊天之所以能愉悦地持续这么久,全靠他们将这种场合的游刃有余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以及借助这种游刃有余相互识别的,属于文化精英的自我认同。

她早该料到,一年一度,众所期待的校友返校日就会是这样。到了冷餐会,她已经精疲力尽,一面担心自己看上去不再游刃有余,一面暗自咒骂,学院凭什么要求大三学生都参加这该死的活动?她没有注意自己退到了酒水台边,那些灌下肚的香槟,滋味她一点也尝不出,只是靠它们撑到活动结束罢了。她就在那时余光瞥到瑞的侧脸,一抹讥诮挂在上面,她不由自主想到,小巧的脸可能更适合柔和些的表情。

瑞也在独自喝酒,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盯着她。她不知道瑞从她脸上看到了什么,只听到有人问出去走走吗,声音与那讥诮的笑十分相称。

后来她不时回想起第一次和瑞并肩漫步的傍晚。她总以为瑞很高,其实她们差不多,那印象可能来自于她迈出宴会厅时看到的背影,挺拔舒展,颈项修长,叫她想起小时候好羡慕那些白天鹅一样的芭蕾女孩,随即又被脑海中她妈的声音打断:看什么看,你围棋课要迟到了。

瑞停在街边等她,她这才注意到她穿了墨绿色的西装,没系扣子,银色短上衣下面脐环闪亮。

无聊透顶,是吧。

她轻点头,瑞耸肩。我毕业三年,头一次回来,还期待这里会有点变化。她用鞋尖挑起一颗小石子,它蹦跳着滚开了,怎么可能呢?我太傻了。

要不是强制要求,我反正不会来的。她眨眨眼,突然放松下来

哈,有人清醒得很嘛,怎么不早点开溜?瑞琥珀色的眼睛转向她,突然将愉快的揶揄换了一个腔调,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天空下,就是要求人要么离开——

要么留下来。她不假思索地接上,瑞笑了。

我就猜你选过马尔科姆的课。

差点挂科。她也笑。马尔科姆是个研究加缪的老头子,传说他的课每年按正态分布挂30%的学生。不过比呆在刚才那里强。那里没人意识到有些人用尽全力——

只是为了当个正常人。

瑞接上话头,饶有兴致地望进她的眼睛。瑞拿加缪的话考验她,她为什么不能考验她呢?不知什么时候起,脚下不再铺满厚厚一层玉兰花瓣了,她们已经走出校园。

快到她家楼下的转角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她看着打烊后的书店橱窗兀自亮起灯,第一次觉得曼岛不只是个了不得但与自己无甚关系的存在,也是她能够接近,甚至确凿地触碰的了。她从瑞身上嗅到一种久违的趣味,这不是指她们都认为保罗·奥斯特的思辨是娱乐化的思辨,又都被他孤狼一般的剖白吸引,或者在知识分子们对伍迪·艾伦的商业化和媚俗嗤之以鼻时,打心底觉得《无理之人》这样的电影其实挺有意思。她们之间应该存在更深层的联系,类似某种银色丝线。

所以,我快到家了。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洒脱。她已经知道瑞毕业后去了德国学表演,现在是自由演员,只接外外百老汇的戏。但怎么样才能再见到她呢?

哦,好,瑞迟疑了一会,似乎有些意外。下周有我的戏,来看吗?在雀儿喜。

什么戏?不要喜形于色,她告诫自己。

浮士德。

在戏里也要寻求意义?

我是那个魔鬼。瑞大笑着后退两步,摇晃纤细的手臂。就看你接不接受订约了。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将瑞与那时的瑞对比的呢?后来她会这么问自己,答案是她没有答案。认识瑞之后的日子像把彩漆往墙上扔,一开始她以为她们会做一些绚丽的事。但当她回望,一幅图景也没有留下来。那些漆剥落了,色粉悬浮在空中,凝成一些球,失去了重力,后来又失去时间。一旦她凝视那些小球足够久,会发现黯淡正由内而外将它们侵蚀,直到静止在无法更深的黑里。

她去看了浮士德,后来还看了不少别的戏,它们的共通点是没几句台词,取而代之以怪异的形体,使人目视昏花的光线,电子幻声,有时缓慢至极、近似凝滞的空间。这些表现挑战她对晦涩事物的接受能力,但那时她都欣然接纳了。不,不是因为那是瑞的戏,至少不全是。在理性与阐释不可及之处,有种冲击力让她切实感受到所谓生命的脉动,她一度迷恋上这些全新体验。她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瑞,瑞放声大笑,带她去了剧团的after party。

那些聚会不全在地下,想起来却总像隧道在渗水。幽暗,烟雾缭绕,奇怪颜色和奇怪气味的液体咕嘟冒泡,有些喝起来像呕吐物,有些真的会让人吐出来。她不喜欢燃烧的草叶,闻起来太像臭鸡蛋或者热烘烘的屁,试过几次,胸口像是有人连捶大鼓。再捶就破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喊出来。最后一次尝试之后,接连一周她不停出汗,感觉自己像蛙趴在烂泥里,再不敢有然后了。

唯一的例外是种深棕色液体,据说是亚马逊丛林的圣水。头两次她没什么感觉,无非是难喝但又不算太难喝。大概从第三次开始,她理解了这些聚会为什么总是千篇一律地放着缓慢的、节奏不规则的电子合成乐,当她化身为鹰,为猎豹,为游蛇,奔行在被音波拉得无限绵长的光晕里——世间真有大光明!她开始反思自己之前投注太多脑力追问什么是好是不是一种妄念,或许也不是真正的思考,只是她需要摆出一种从过往习得又得心应手的姿态,来验证这种顿悟是更好的选择。

和她一样,瑞和其他人也否认自己成瘾,只是烧煮点草本植物,让生活和灵性交相流汇,这远比建制的乏味好得多,不是吗?

她的彩漆时代终结于一个冬日周末。栽在为某人搬的新家暖房那次,一个没踩过的点。叶子烧过了头,气味浓郁,引得邻居报警,所有人都进了局子,包括瑞。不过瑞第二天就被保释了,她才知道瑞的爸妈住在上西,就是瑞最不屑的资本建制拥护者。这些都是听人说的,那天她没去,以后也再没去过。

她和她妈视频,说圣诞假不回去了,她要想想毕业后怎么办。那是国内清晨,她妈一侧在阴影里,一侧被阳光照亮,黑发中的银丝和眼尾嘴角的纹路根根分明。家中书房自打她离家起就没变过样,除了那本曾经被她妈视为淫秽读物的昆德拉现已光明正大地跻身书架中央。她妈在书桌前开口:妞妞考虑的事我不懂,你自己定,想清楚了就好。不过……她妈隔着屏幕犹疑起来,总还是要留在那边的吧?

她还是妈妈的妞妞,但从什么时候起,妈妈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妈妈了呢?她突然想到,在她出国的这些年里,妈妈一个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她不知道,但有一点明确无误,她没有瑞随心所欲的资本。

她对红姐的告解里也将这一段包括了进去,尽管语焉不详。那时红姐和她很熟了,讲话更是口无遮拦。

要我说啊,你们这学上得真不值当,脑袋瓜子看着灵光光,最基本的全不懂。身心灵身心灵,身体摆在第一位,自个儿的身体都整不明白,咋就光想着开悟了呢?

疼疼疼……红姐食指伸进她的肩胛骨缝,加足了力道。红姐!轻点儿!她连声叫唤,整条后背都缩紧了。

疼?平时作的时候都是这儿,这儿,这儿替你受着呢。红姐指节戳了几戳。知道中医怎么说不?不妄作劳,人呐,不要违背常理。咱们身子骨里都住着元神呢,你伺候得好,元神呆着舒服就住得久;你昼夜颠倒,心火虚妄,元神觉着没意思,就跑喽。

红姐哎红姐,什么悟不悟、神不神的,进入科学的世纪这么久了,您还潜心琢磨玄学呢。红姐一开始竹筒倒豆子,她自觉招架不住,索性插科打诨。

嗨,你这小妮子,咱可不怕玄学是伪科学,只怕科学是伪真理喽。再说了,管他什么科学玄学,这叫发扬传统。红姐理直气壮,扬手往她腰间一点,疼得她又一激灵。这元神一跑啊……你知道叫啥不?就是咱中医说的,行尸走肉!红姐自顾自继续说,娃儿啊,端正一下生活作风,不要以妄为常——别把不正常的当正常,懂不?

她不介意红姐训孩子一样训她,知道那是为她好,再说这训里还有让她受用的部分。她和她妈讲话就不像这样你来我往。起初,话头从她妈那来,源源不断的教诲要求期望失望再要求再期望,到她这儿就断了,她只要默默听着,照做就好。后来她妈也越说越少,她试图说点什么,就是让她妈重振当年威风,也比隔着屏幕隔着大洋隔着昼夜相对无言要好呀。但就像那通圣诞前的电话一样,总是说着说着,话头就流向天气啦,添减衣物啦,注意身体啦,然后她和她妈竞相用嗯啊我知道了掐死聊天。在过去那种有去无回的讲话,如今这样客套着、小心翼翼着有如走钢索的讲话,和她所期待的母女亲昵之间,全隔着一片一片无法逾越的空白。

其实,就算在红姐为她揭示草本致幻的假玄妙真虚幻之前,她也不是没有生过疑虑。是那种潜意识里的疑虑,又或是出于好学生、乖女儿的惯性,使她在云端漫步,化为游蛇疾飞,被地火炙烤之余,恍惚着递出了本系硕士的申请。那时她肯定知道瑞会不屑一顾,就是她自己,又要如何忍受在同样的环境里再呆上两三年呢?但她有什么法子呢?以她这副样子没法找工作,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做点什么的话,她的签证一年后就到期了。出来这么久,她不能再回到妈妈身边吧?丧家犬一样。她妈周围的叔叔阿姨会怎么说呢?

所以啊,最简单的还是打开电脑,对word陈述自己对专业的热爱(搞掂PS),再找两三位专业课老师,对他们陈述自己对专业的热爱(推荐信到手),靠的还是这些年她学得最好最像的——伪装

在另一个玉兰含苞待放的春天,她打开邮箱,收到一封印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紫罗兰色纹章的信。她只看了第一个词,长舒一口气,她能继续呆下去了,在抵达那个她看不清的未来之前,她又多了两年时间。亚普、达米亚诺和乔安娜也收到了同样的信,和她的浑噩不同,他们得以继续奔赴心中的学术理想,公共政策,人类的过去和未来。

到夏天,她回了家,长久地缩进卧室,将暑气和她妈的念叨隔绝在外。是的,一旦她回家,她妈似乎又找回了大权在握的感觉:要不要找个实习呀?林伯伯家的儿子找到工作了,还抽上了工作签,你要不要找他取取经?我看你学的那些虚无缥缈一点用也没有,成天闷在家里像个什么样子?如此这般。

她只管将耳机戴起,受不了的时候开门说妈你别说了,我想吐,然后把自己关进卫生间。

期间她读到一个欧洲人的回忆录,薄薄一本小册子,讲被称为乌托邦年代的1968年。路易,加布里埃尔或者皮耶?她忘了作者的名字,反正是个法国人,简单一点好,就叫他让。时代暗流涌动,将让从旧大陆召唤到曼岛,他常常在雀儿喜逛荡。我至今记得自己对它的第一印象,让写道,仿佛穿行于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

雀儿喜市场,阿斯特广场,包厘街,她跟着让,在过去几年自己走过无数遍的街区间游荡。奇怪,怎么好像看电影?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即将继续生活的地方,又成了她触碰不到的存在。

让把一出音乐喜剧看了好几遍,也在雀儿喜,也是春天。戏是关于越战,拒绝打仗,深深呼吸,当然还有爱——包括肛交和自慰。有一两分钟,全体演员一起脱光光,无论男女。中央公园中心有一大片草地,瑞和她爱去那躺着,看一下午流云缓缓;在让的春天里,那些流云是大麻烟雾造的,男女青年懒洋洋躺着,互相爱抚,凝视,微笑,一支支大麻烟来回传递。

原先她还因为自己对瑞不告而别自责,自责中夹着后悔,后悔她或许错过了一个可以真正把握自我的机会,这一刻都释然了。她跟着瑞做的那些自以为新,自以为妙的事,五十年前的人早做过了,不仅做过,还做得更越界,还留下过印记。瑞曾经吸引她的独特气质,说是愤怒也好,反叛也好,抽离也好,也不光她有。瑞和五十年前的瑞们一样,既勇于全然抽离,也能够即时融入。靠什么?当然是靠他们不屑为伍的特权。

看看你自己!还有心思为芝麻大点的事伤春悲秋,不也是一种特权?她脑子里善于自我批判的小人尖笑道。

想到这里,她陷入深深的厌倦,这就是叔本华说的吧,人注定要徘徊在焦虑和厌倦两极之间。

再回曼岛,她已差不多想清楚,首先要关掉开关。关心公共领域的人更高贵吗?关掉。他们的关心是真正的关心吗?关掉。个人精神的、感官层面的东西不值得追求吗?关掉。追求物质是一种苟且吗?关掉。

这一开始不容易,她脑子里总有火苗蹿动,必须及时出手,才不至于让它们连缀成思虑火海。反复练习意念控制耗去她大半心神,连红姐那都去得少了。

那日她醒来,刚想起床便被从后颈到后背的刺痛拽落,躺了半晌,等眼前的小黑点一一散去才勉强支起身。颈椎问题是老熟人了,只不过最近疼得未免有些频繁。

不想接受校医无谓的询问,她重回那个路口。是她的错觉吗?两个月不见,连红姐都疏离起来。红姐指尖在她肩背间沉默地游走,只在必要时下达短促的指令,抬手臂,向后画圈,对,就是这样。红姐的手指罔顾她肌群间的战栗,坚定地揉拨每粒每颗筋结。

翻过来。临近结束的时候红姐说,伴随轻微一声叹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什么?

翻过来,按按前面。

她顺从地翻身,红姐指腹沿她胸骨环旋,双乳之间的位置起初令她尴尬,但这种不适在随之而来的剧痛前不值一提。是从皮肤蔓延至胸腔深处的痛。红姐……她忍不住呻吟。又一声叹息,这次听得很真切了。

膻中者,气之海。肝失疏泄,气机郁结则情志抑郁。我就整不明白了,你们这些人明明坐着飞机漂洋过海,是得有多大苦,瞅着比我们这种坐船来的还惨。

顿了几秒,她变回那个大剌剌的红姐。呵,其实我也坐飞机来的,跟着旅游团嘛!

一缕羞愧攀缘上来,倒是没有她预想中的强烈。关掉……她刚刚触及那个开关,隐约羞愧已经被胸口的疼痛没过。

关掉重复得多了,她慢慢学会在小火苗将冒未冒之际就扑灭它们,心底的杂音逐渐偃旗息鼓。久违的宁静中,她捣鼓了另一份申请,在曼岛飘雪时递了出去,冬日将尽时收到回音。我要转系了,她才和一两个同学老师说起,公开和隐秘的质疑便扑面而来。怎么会想转去那个系?他们教的和想的都那么……实用。(他们想说的是充满铜臭。)给她写过推荐信的教授也面露惋惜,多好的苗子啊。(最后还不是被资本的浪潮卷了去,这一点清清楚楚写在他脸上。)

当公共事务进入国与国的领域,还需要深入理解商业和资本之力,这段时间我一直思考当下的全球治理困境,想要尝试建模和博弈的研究路径……她一本正经地胡诌,在对方脸上收获预期的恍然大悟。

她太知道如何应付这些质疑,不失体面的搪塞也是一种伪装。

再往后时光飞逝,转到新的学院,她过上钟表般精准的人生——还带加速度的那种。模拟面试,找实习,实习,模拟面试,找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三大咨询公司,投行分很多梯队,但只要关注前两个就好了。公共事务也好,全球治理困境也罢,自然再没有被提起过,哪怕一星半点。

极其偶然地,从前的生活也会闯入脑海,以一片开阔而模糊的景象。那段日子只催人追寻意义,从不提供答案,我几乎确信地怀疑,意义并不存在。

现在这条路多好啊,没那么开阔,胜在足够清晰。要是一开始没走弯路多好!这个想法几乎一出现就被抛掷天外,得失和意义一样无需思考,去做就好了。这是生活给的回答,我该知足。

你说你跟纸片人儿似的,成天还飘飘悠悠的,这咋成呢。红姐这么说过。

现在我生出根系了,稳稳扎在土里,再不会乱飞。倒不是真要这么回答红姐,但我想见见她,就再一次。

还是那间狭小昏暗的屋子,面前的Amy干瘦,眼里含着初来乍到的警醒,不是我要找的,笑起来眼里盛得下海的红姐。

稍等一下,我退出房间。黄老板哎,我想找那个高高大大的红……Amy。我对着空气划拉,黄老板的眉头聚拢又舒展。

不管哪个Amy,我们这里现在只有这一个Amy了哦。你看嘛。黄老板将手中本子翻到最后一页。

Amy,Betty,Cathy,Debbie……统共26个名字嘛,哪些还没人用的,小妹们自己选。

封面:《过春天》

插图:《真心半解》《过春天》《面子》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