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幕组的新闻，引发了很多讨论。/《纸牌屋》剧照
文 戈多
人人字幕组凉了，我的快乐没了。
2014年人人影视关停之后，人人字幕组在其主页上用拉丁语发布了一条信息：invictus maneo。出自美剧《疑犯追踪》，意为我仍未被征服。7年之后，人人字幕组因为涉嫌侵权，再次被有关部门查处关停。
不过，在版权意识逐渐强化的今天，却鲜有网友为人人字幕组的倒台叫好。
网友在意人人字幕组，并非因为它免费。2020年，中国视频付费用户的数量已经过亿，视频付费模式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问题是，正版影视剧漫长的版权引进、生硬的翻译、内容的肆意删减，面对零门槛、无时差、翻译质量惊人的民间字幕组，只能相形见绌。
与其充值几十元看支离破碎的《使女的故事》，为什么不直接找免费的字幕组资源？美剧爱好者阿怪说道。
免费、资源，一度是字幕组的两大招牌。/《使女的故事》剧照
在知识版权高墙和影视剧引进制度的围栏下，人人字幕组用自己的方式为普通人提供了免费的知识养料，因此被部分网友誉为民间知识盗火者；但另一方面，字幕组因为经费捉襟见肘，不得不通过灰色的商业途径去筹措资金。
十多年来，在这场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对峙游戏中，字幕组的生命力一直很顽强。但这一回它重生的可能性很小。
字幕组与正版美剧的困境
地球人都看美剧。这些年美剧在国内影视市场占据了半边天，起初全靠字幕组以一己之力撑起。
2004年，人人字幕组成立。在此之前，BT种子论坛的流行，助推了字幕组的兴起。在BT论坛上，网友们积极分享资源、共同协作，他们既是消费者，又是内容的传播者。消费者的DIY文化由此开始萌芽。
彼时，想要看到正版的外国影视作品渠道有限，即使是专业的视频平台，也充斥着大量的盗版资源。土豆、56网都以用户生成内容（User-generate Content，简称UGC） 为主，PPTV、PPS则依赖于P2P技术，盗版泛滥。
字幕组不仅是民间翻译者，更是资源搬运工。/《越狱》剧照
在影视产品相对匮乏的千禧年初期，大家对海外优质影视资源有着极度的渴望。因为正版资源少，一大群外语能力优秀的影迷因热爱相约网络，自主地进行字幕翻译。渐渐地，字幕翻译催生了一个个运行缜密的流水线字幕组。
字幕组不仅是民间翻译者，更是资源搬运工，为中国网友第一时间贡献海外的影视资源。这些资源未经版权方许可，字幕组为自己贴上了非盈利的护身符，本字幕仅供学习交流，严禁用于商业用途的字样会在影视剧中循环播放。
这句话无法在法律上做到让字幕组免责。在网络上提供资源链接的行为，侵犯了海外影视作品著作权人的翻译权、复制权、发行权和信息网络传播权。
非盈利的护身符，无法为字幕组传播资源链接的行为辩护。/视频截屏
随着限外令加紧，字幕组的侵权问题显形，承担的法律风险也在上升。
2009年，原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下发《关于加强互联网视听节目内容管理的通知》，明确无论国内外的影视作品，未取得许可证的，一律不得在互联网上传播。
在我国严格的电影进口管理配额制度下，当年能够取得放映许可证的进口影片不过30部，电视台引进的海外电视剧更是屈指可数，且以文化观念更接近中国的韩剧、日剧为主，美剧无踪可寻。
对境外影视产品数量进行的严格限制，原因之一是为了保护本国影视市场的发展。
但一个巨大的境外影视剧缺口横亘在观众面前，如果不靠字幕组的暗中偷渡，普通观众很难获取优质的海外影视资源。
搜狐视频，曾被誉为美剧第一平台。/视频平台截屏
2010年，搜狐引进了《老友记》《生活大爆炸》等热门影视剧，成为首个引入正版美剧的视频平台。随后，爱奇艺、腾讯、优酷等视频网站也开始陆续购入美剧版权。
2014年，是国内影视版权发生重大变化的一年。这一年，人人影视的服务器被查封，字幕组射手网关停。美剧的正版市场浮出，腾讯等视频网站宣布与美国HBO、福克斯娱乐集团合作，大规模引入美剧。
正版美剧市场刚刚发芽，各大视频平台又遇到了史上最严限外令——《关于进一步落实网上境外影视剧管理有关规定的通知》。《通知》规定，视频网站在引进影视剧的时候要遵循先审后播、限制数量、统一登记的原则。
数量限制是个槛。2015年，我国可引进的境外影视剧数量为上一年度新上线播出的国产影视剧数量的30%。先审后播，意味着美剧在中国播放的时间远迟于海外，经常是国外一季全部播出后，才能在国内的各大视频平台上线。对于追剧心切的影迷来说，时间差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字幕组带梗的本土化翻译，让美剧显得很亲民。/《生活大爆炸》剧照
在这样的环境下，美剧在国内正版市场的发展有些尴尬。2020年，中国视频付费用户的数量已经过亿，但美剧爱好者对视频平台的美剧却始终不买账——翻译生硬、删减严重、引入时间严重滞后，比起民间字幕组零时差翻译、运送的影视剧，正版显得没有优势。
虽然正版市场失灵，但字幕组的所谓补救，始终是一种顶风作案。
盗版，不仅是一个法律问题
尊重知识产权，提高版权意识。这大概是对字幕组最正确的指责。不过如影评人杨时旸所说，在我国目前的现实环境下，盗版不仅是一个法律问题，它还是一个复杂的文化权利问题。
杨时旸指出，在一个文化产品选择自由且多样化的环境下，绕开监管、私自编译传播影视作品、从中获利，既不合乎法律，也不合乎道德。然而，现实的文化环境下，即使有钱也买不到想看的内容，那么，盗版反而会承载某种道义的元素，侵权一词无法概括全貌。
版权法的本意是保护生产者的商业利益，激发更多的人进行原创。/unsplash
版权法的设立初衷，是为了营造一个更有创造力的文化环境。通过知识付费、让知识变得有排他性，从而保护生产者的商业利益，激发更多的人进行原创。因为在盗版猖獗的情况下，创作者的动力不足，那么，一个社会就很难有好作品持续产生。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正版在规模和速度上都不能满足大众需求时，对于版权的限制，某种程度上会剥夺大众的文化选择权，对著作权人的权益也未必有利。
如果一部优秀的影视剧无法被引进，那么字幕组的‘偷盗’行为不仅不会伤害制片方的商业利益，而且可能带来意外的好处——因为这种民间的传播可以给制片方增加免费的宣传。
汪可盈因为美剧《神盾局特工》在国内收获一大批粉丝。/《神盾局特工》剧照
在正版市场还未形成的阶段，字幕组的传播，给导演、演员、制片方积累了粉丝，让他们有了未来获得商业收益的可能。比如美剧《神盾局特工》虽然没有被引进中国，但字幕组的传播让它大热，扮演女主角斯凯的汪可盈也因此接到了中国某家招聘网站的广告。
在正版市场发育不良的情况下，字幕组正如大家所赞美的一般——知识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复旦大学严峰教授将字幕组形容为历史上第四次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的翻译活动。
如果没有盗版，第六代导演的某些影片恐怕很难被传播。/《小武》海报
不仅仅是字幕组，在改革开放的几十年里，盗版做出的贡献同样值得讨论。
盗版催生了第六代导演。在他们的艺术电影进不了院线的年代，贾樟柯说：盗版就像走丢的孩子，你在别人家找到了，那种感觉是很微妙的。梁文道也多次回忆，在他成长的年代里，谁还不是一个被盗版滋养的文艺青年？
版权法更像是商业市场中的一个相对不坏的策略，而非一剂万能解药。
粉丝文化的抵抗之后，
字幕组何去何从
如果人人有罪，那么人人有罪。人人字幕组关停后，有网友如此评论。
在很多用户心中，字幕组的盗版罪名只是它两面性中的一面。它的另一面，是一种可以上升为反抗全球资本主义结构的文化实践。
在他们眼里，资本市场的逻辑是基于商业利润的，但字幕组自发进行的是无偿的情感劳动，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为爱发电。
字幕组，聚集了一批为爱发电的人。/当下视频截屏
即便无法获得金钱回馈，字幕组的运转效率和生产力也可以甩出商业翻译组织一大截。原因正是字幕组的粉丝文化（Fandom）——小组成员的凝聚力惊人，认同感、归属感强烈，加上狂热的共同爱好，这些最后都转化成了高效的参与式追剧行动。
字幕组对版权的轻视，也非中国独有。
2006年，海盗党（Pirate Party，Piracy意为盗版）在瑞典率先成立。海盗党的理念有点不可思议——旨在抵制互联网时代的版权保护、支持下载自由。
听上去如此不正经的一个小众群体，很快在德国、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兴起，势力不容小觑。
字幕组和版权法之间并不是纯粹的二元对立关系。就文化传播而言，盗版翻越了壁垒，理想状态下，客观上它反而能成为先锋，再倒逼市场逐步敞开大门，自我完善。
其实，字幕组的转型早已暗中开始。
2010年，人人字幕组承包了耶鲁大学公开课的翻译。/公开课《塞万提斯的唐诘诃德》截屏
2010年，搜狐视频邀请人人字幕组为美剧《迷失》制作字幕。同年，网易公开课聘请人人字幕组为耶鲁大学公开课做翻译。字幕组中的一些佼佼者也受到了大公司的青睐，以翻译脱口秀成名的字幕组网红谷大白话，在为迪士尼公司翻译之后，并没有因为版权问题和海外公司发生过利益纠纷。他在采访中表示，海外公司了解国内的影视市场之后，会认为字幕组的工作是在帮助他们做宣传。
但转型并不总是那么如意。除了少数向商业化转型成功的群体，大部分字幕组仍旧需要一些基础的开销，例如论坛的服务器需要固定的保管和维护费用。
除了众筹，字幕组的做法是，在影视剧中植入广告。这其中，不乏一些争议颇多的灰色性质广告，如代孕、澳门赌场广告等等。
人人视频的医美广告，让粉丝颇为愤怒。/视频截屏
又一次，字幕组的非正义性受到了广泛的讨论。
此前，在一轮接一轮的打击盗版行动中，所有人都知道：留给字幕组的时间不多了。人人字幕组倒下后，影迷们更希望看到的，是影视市场对于规则、版权问题的不断完善和进步。
参考资料：
1. 新浪专栏·杨时旸 | 蔡明亮的反盗版以及影迷们的反反盗版
2. 刘晓静 | 盗猎的游戏：国内影视字幕组文化研究
3. 别的BieDe | 追美剧已经越来越难，更别指望用它挣钱了
4. 导筒directube· 胡绮珍 | 中国字幕组与新自由主义的工作伦理
5. 看理想 | 梁文道：盗版电影网站死去，我们仍然不见光明
6. 中国知识产权报 | 人人视频终恢复上架，字幕组如何规范版权？
7. 王定坤、张晓春| 中国的字幕组翻译翻译中由技术推动的行动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