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在店里。

扬州的夏天一向来得不晚,端午未至,空气中就夹进了明显的暑热。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脸上也或多或少挂上了几分焦躁。

他的安祺扇庄,却如一个天然的静心之地。立在门外,那青砖的面墙、黛瓦的屋顶,和靠在墙边的老式门板,似乎就能让时光停止。推门而入,十多平方米的店堂,纤尘不染。只有橱柜里,那些纹彩多姿、莹润如玉的扇子,无声地流溢着光华。

不时有顾客进来,或驻足凝神细细欣赏,或挑选数支置掌把玩。不声不响间,便成交了三四支。

可他偏偏不在。店员说,他么,多半时间都待在乡下的工作室,你找他,得去那儿。

一个人的扇世界

一星期后,在距扬州市区十公里的施桥镇,我终于见到了他–朱国勇。

我去湖南选竹子,今天刚回。现在,好竹子越来越少了。一幢外墙斑驳的农民安置楼下,他轻言慢语,打开手机里的竹子照片。

斑点清晰的是湘妃,像兽皮斑的是梅鹿,竹节凸起的是佛肚,黑黄条纹的是棕竹……他滑动着手指,瘦削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润。

过了会儿,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头说:瞧我,差点忘了你是来干啥的。咱们上楼吧,不过你可别吓着,太破了。

好花总是开在深山里的。我朝他一笑,让他带路。

他走路很利索,噔噔噔,眨眼工夫就爬到了顶楼。拧开门,竟是一套没装修的三室毛坯。屋里,除了一只电水壶和几只茶杯,便是满地满架的竹木段和竹木条。

扇子好看,但做起来,工序多,灰尘多,下脚多,一点也不好看哦。他搬开一堆竹子,将我领到了车间。

在硕大的工作台和各式工具前,我好奇地停下脚步。他这才目光发亮,话语也多了起来:一把扇子从选料算起,得经过七十多道工序,而选材又是决定扇子品质的关键。一般来说,竹的采用更加广泛。好的竹材应当生长在山阳面,竹龄在五六年之间,表皮不能有伤和杂色暗斑。竹材采购回来后,按需要的尺寸锯成段,再劈成片。其中,竹子一至三米之间的那一段,单独选出来,用做扇骨的大边。竹片还要放在太阳下晒干,之后码放到架子上通风两年左右,才能用来制扇。

在这个单元近两百平方米的屋顶平台上,我果真见到了满地晾晒着的竹片。朱国勇说,每天傍晚,这些竹片还得搬回屋里,单这一桩事,就累得人够呛。

朱国勇的年纪只有四十出头,但他搬弄竹子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一双手,竟粗砺得像个老人。他告诉我,一把扇子的扇骨小条,少则九档,多则三十八档,全靠用刀将竹子削成轻薄如纸的篾片。而且,用镑和锉打磨时,手指必须夹紧扇骨,靠近受力面。划破皮是家常便饭,老茧更不知褪了多少层。

如果说,一副好扇骨如同女人的好身段,那么,扇头和扇钉就是女人的脸蛋和眼睛了。在朱国勇的陈列室里,我数了数,他会做的扇头多达二十多种,翻轮、水滴、琵琶、花瓶、古方、玉兰、梅花、灯笼……样样精巧圆润,看着就让人喜爱。

最奇的要数扇钉。一把扇子能否开合自如、经久不散,全靠这直径不超过两点五毫米的小部件。朱国勇选用韧劲足又耐磨的牛角,作为制钉材料。黑牛角烫出的扇钉乌黑匀圆,而白牛角的扇钉,中心嵌一黑点,像极一只会动的眼睛。

我惊讶于他如何能把这毫微之物做得这般精致,他听了开心得像个孩子,并拿出几枚瓦当、太极、福、寿、喜纹样的扇钉,说最近琢磨了一些新花样,兴许能给扇子再增点色呢。

喜欢,便无所谓苦

在这个工作室里,我没有见到炊具、床等任何生活设施,我问朱国勇,你不吃饭不睡觉吗?他笑笑说,自己晚上住城里,白天来这里上班。做扇很耗精力,一把扇子上手,就顾不上其他事。每次吃饭,都得住在附近的母亲叫上几遍,自己才去扒上两口。

正说着,一位老太太进了门,手里提着个保温盒。有喊你的工夫,还不如我送来呢。你呀,做扇都快做傻了。她的言语里,透着怜惜,又夹着无奈。

我附和着老太太的话,老太太随即向我摇起了头:真不懂这孩子为啥非要吃这碗饭,做一把扇子短则几天,长则个把月,人苦得像坐牢,又能挣几个钱?

我劝慰了好一阵,老太太才平静下来,掩门离去。屋子里,镑与扇骨摩擦的声音,嗞拉嗞拉,格外清晰。

其实,做好一门手艺,肯定是辛苦的。但只要打心眼里喜欢,就不会觉得苦。缓如溪流的语速里,朱国勇谈起了他的制扇之路。

1995年,中学毕业的朱国勇在父亲开设的毛笔厂跑起了销售。由于兼营扇子,他常去苏州扇厂进货。那会儿,这家工厂拥有徐义林、王健、曹小弟等多位制扇大师,他们的作品让年轻的小朱惊叹不已:原来,世上还有如此美物!从此,他把一次能进回的货分成几趟跑,每次还想着法子在厂里多待会儿,为的就是向老师傅们讨得一些真经。而那些大师也愿意指点这个喜爱制扇的小伙子,几乎把关键技术都传授给了他。

2000年,朱国勇回乡办起了自己的制扇厂。受人力所限,与大多数同行一样,他的厂子也以机器制扇为主。但短短一两年,由于电扇、空调的冲击,以及机制扇的价格不断走低,工厂就陷入了困境。

手艺,才是真正的附加值。好的手艺,永远不会被淘汰。朱国勇决定另辟蹊径。

然而,手工的特性决定了其回报的迟缓。头几个月,朱国勇几乎没有任何进项,一家人的生活都成了问题。此时,妻子顾正萍给了他最有力的支持:回报,不在于早,而在于久。

在苏州,顾正萍也学得了一手裱扇面的好手艺,现在,她成了朱国勇的得力助手。两人分工合作,在简陋的屋子里一忙就是一整天,方便面成了他们的三餐主食。

也许是天道酬勤吧,朱国勇做的第一把真正意义的手工扇,在红园以三百元的价格被一位书法家买走,达到机制扇的三十倍。这给了朱国勇极大的信心。他愈加认真地对待每一把扇子,并不断学习新的技术,推出新的扇品。

渐渐的,朱国勇的扇子在扬州的文人圈中有了名气,很多人找他定制,有人甚至一定就是好几款,轮换着用,兼顾收藏。再后来,外地也有人慕名而来。2014年5月,朱国勇选出近两百支精心之作,在个园举办了展览。

扬州,也是扇艺的故乡

有人说,朱国勇在扬州是孤军奋战。的确,今天扬州的纯手工制扇者,唯有朱国勇一人。但在历史上,扬州的制扇业曾经渊源流长。

清代康熙之后,由于盐业的繁荣,大量的经济文化元素向扬州集聚,作为雅文化代表的制扇业也日趋兴盛。一大批文人在扇面和扇骨上,绘青山绿水,刻花鸟鱼虫。比如,嘉庆、道光年间的书法家吴让之,就有不少扇面作品传世。

与杭州擅做女扇、苏州主产檀香扇和宫扇不同,扬州以制作男用折扇见长,即有袖中雅物之称的文人扇。材质多为竹,兼及象牙、黄花梨、紫檀、玳瑁等其他材质。造型很多,共同点是线条挺拔流畅,弧度自然舒适。

然而,由于时代的变迁,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扬州制扇业滑入低谷。李典镇一家扇厂歇业后,不少师傅去了苏州、岳阳等地谋生,成为当地扇艺的技术骨干。

朱国勇在苏州扇厂学艺时的师傅徐义林,就是一位扬州人。他制扇六十多年,做的每一把扇子都是收藏家的宝物,人称江南扇王,并被评为苏扇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时隔三十多年,朱国勇以慧心和勤奋,让扬州扇艺在故乡的土地上重新抽藤开花。扬州,在中国扇艺舞台上日益引人注目。2016年4月,扇行天下·扇文化活动月在扬州举办,杭州王星记、北京京扇子、沪扇丽云阁等著名扇庄齐聚扬州,共同赏扇、谈扇、制扇。

与江南扇王徐义林合影▲

心有清风

现在,朱国勇的妻子很少来工作室,读小学的女儿正是需要母亲陪伴的时候。所有的扇子全凭他一个人的手,而他,在我亲眼所见的两个小时里,只打磨了一根扇骨。

我不求速度,也不拼着挣钱,只想把扇子做到极致。最近,我在琢磨一些新东西。说到这里,他终于有些兴奋了。

原来,就像制表工匠喜欢拆解历代名表一样,朱国勇这两年也将书籍、拍卖会上出现的老扇子作为了研究对象。这些最早成于宋代、集中成于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的扇子,涵括了中国传统制扇的各种工艺,比如扇骨的镂空透雕、髹饰漆骨、留青、錾刻,扇面的泥金、洒金、集锦、色绢等等,而其中的一些工艺已失传多年。

朱国勇对着图样和照片,反复揣摩、推演这些工艺的方法,现已成功复制了不少品种。

师古而不泥古。朱国勇把自己对扇艺的理解以及时代对扇艺的要求,融入到古扇的复制之中,赋予其新的生命。就在一个多月前,他试着将苏扇中的宫扇,绢面与扇骨分离,设计制作了活动的扇骨,使绢面能够拆换和更新。

在我的请求下,朱国勇将这把尚未公诸于世的扇子,珍宝似地捧到我的面前。我轻摇扇子,一阵清风,盈面入心。

就在这风中,我忽然明白了,朱国勇何以心静如水,手下莲花。

(文/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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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俞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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