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袄借贷没事了。”郭世富欣喜的报告。
“当然没事了!”姚士杰在前头走着,自负地说。
“我去看看河那岸的各行政村,发动起没……”
“甭看!当然发动不起来!前两年,人都是怕情,怕斗争哩。凭你的良心说,你郭世富情愿不情愿,把粮食成几石几石地挖出去,让村干部给人借?你自己是傻瓜,不识数吗?”
郭世富苦笑一笑,表现出他不情愿又没奈何的意思。
姚士杰掉头看看走在后头的郭世富的表情,更加大胆地发挥他的评论:
“你思量思量,这伙穷鬼,分了财东的地,喊共产党万岁;借了咱们的粮食,也喊共产党万岁。讲理不讲理?”姚士杰说着,竟有点委屈。
郭世富慌忙左右前后转动着春天摘了毡帽的脑袋,看看左近的稻地里和草棚屋外面是不是有人。虽然土改的浪潮已经过去,村里已经平静下来,但是见姚士杰这个危险人物,嘴里发出这样爆炸性的论调,郭世富心中悸动。
这时候,他们周围的稻地野滩里,没一个成年人。有几个男女娃娃,在稻地塄坎上挖野莱;有几个娃娃在拾柴禾;还有几个娃娃在渠岸边放牛。他们听不见这两个行人说话,也不注意他们在一块这个新现象。
“算哩!算哩!”郭世富劝姚士杰说,“过去的事,就甭提哩。没斗争咱,就谢天谢地哩。”
这个曾经和郭振山一块说“咱”的人民代表,现在竟然和富农亲切地说“咱,了。姚士杰听了心里很舒服不由得掉头一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他带着胜利者的心情,向郭世富打听他的大仇人郭振山的近况。
“软哩!”郭世富紧走两步赶上来,和富农并肩走着,欣喜地低低说,“软哩!听说挨了卢支书的批评,有两天不出街门哩。”
“为啥挨卢支书的批评呢?”姚士杰有兴趣地问。
“党里头的事,咱不知情。”郭世富低低地说,“看情形,是嫌他对互助组不真心。下河沿梁三老汉那小子梁生宝,这时可红了。”
“那算啥东西?看他连骨头有几两重吧!”
“咦!”郭世富警告,“可不敢小视他。他没俺振山老大咋呼得厉害,心里可有钢!他把咱滩里困难户的生活问题儿,担在他肩膀上哩!”
于是,郭世富又和姚士杰谈起“百日黄“稻种的事情。梁生宝互助组稻麦两熟的计划,紧紧地吸引了这个毕生给土地打主意的富裕中农。他用抒情的调子对富农坦白:他曾经把稻地里复种麦子当做一种美妙的梦想,在脑子里装了几十年。现在,想不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要走在他头前了。他又说,梁生宝互助组为了挣来实现稻麦两熟的肥料,必须进秦岭里头上刀山(竹茬),而他只要到黄堡粮市上粜些粮食,就可以叫老三吆着胶轮车拉肥料回来了。他毫不费劲儿就能做到的事情,却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梁生宝碰破头地愣干,他心里不舒服。他曾经在正分福种的梁生宝草棚院留连盘恒,想高价买一斗稻种,梁生宝不给他,这更使他心中结起一颗疙瘩。他输不起这口气!
“要不是我今春上盖了三间楼房,”郭世霄不服气地说,“我非亲自到郭县去买回来‘百日黄’不结!”
他说得姚士杰在路上转向他站住了,用严峻的眼光盯住他:
“那稻种果真好吗?”
“不赖。”
“咱这里的地气能行吗?”
“全在秦岭底下,怎么不行?”
“干!”重新活跃起来的姚士杰,胸中燃烧着渴望报复的烈火,猖狂地说,“干!你给咱到郭县跑一回,路费咱按稻种摊!咱两家的稻地合起来,有他梁生宝破烂互助组稻地多。甭叫这小子独独成功了,在村里卖嘴。”
“对!我就是这番主意!”郭世富胡子嘴巴上也来了劲儿。
那是一九五0年的冬天。可怜的才娃他妈还在人间,才娃那时只有两岁,娘俩整天在姚士杰四合院西边的草棚屋里。官渠岸西头的农会小组长高增福,没明没夜不在家。土地改革运动在村里一开展,高增福忙得白日只回家急急匆匆吃两顿饭,黑夜要回他的草棚屋,总在半夜以后哪。
一个落下一场厚雪的早晨,庄稼人起来,都打扫自己院里的雪。高增福没有像每日一样,天一亮就出去活动。他扫了自己门前的雪,就留在草棚屋里。趁婆娘烧锅做早饭的这个空子,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脚地,把竖柜上摆的瓶子、盆子和碟子,都当做听众,练习诉苦。他爹和他自已熬长工所受的压迫和剥削,被工作组同志选定为重点,要他在全下堡乡的群众大会上讲出来;可是他总也讲不连贯,这一回练习遗漏了这件事,下一回练习又遗漏了另一件事。他很为这个着急。他已经向工作组同志说过一回,是不是他可以不上下堡乡的大会。回答只是一句话:“拿出点主人翁的气魄来!难道你不情愿提高一般农民的觉悟吗?”他的阶级自尊心立刻克服了他对自己讲话能力的自卑心,开始一有空闲就练习。
“乡亲们!咱高增福五辈子熬长工的苦处,三天三夜说不完……”
他正在脚地练习诉苦,草棚屋的板口开了。他扭头一看,走进门的竟是他的东墙邻居姚士杰,鼻子口里三道寒气。
“嘻!增福兄弟,你在家里哩?”姚士杰脸上巴结地笑着。
“唔。”高增福冷淡地答应,神气里带着农会小组长对富农应有的优越感,看他从前的东家。
姚士杰一面馅笑,说:
“增福兄弟!自从运动一来,你兄弟忙得日夜不着家边。哥想和你兄弟扯拉扯拉,总是见不到你兄弟的面。今日早起落下这场雪,你兄弟没出去,到哥那面去坐一坐,咱哥俩谈叙谈叙。”说着,动手捉住农会小组长的一只胳膊就拉。
“不不不,”增福竭力挣脱着被姚士杰抓住的棉袄袖子,严肃地说,“你放脱。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
高增福心里骂他从前的东家“啥东西!从前你为啥不和我这么亲热?土地改革刚到划阶级、定成份的阶段,你小子就拉拢我?你想收买咱高增福,算是你眼里没水,认不得人!”
但是姚士杰的眼睛,并看不透农会小组长在心里骂他。
“好增福兄弟哩!”他重新捉住挣脱的袖子,一个劲地麻缠,“念咱哥俩在一块劳动过几年的旧情,你兄弟不给哥赏这个脸吗?你兄弟放心!你兄弟到哥那面去一下,保险碍不住你兄弟在农会里头办事。哥知道自己老几。哥识得几个字,能对付着看报。哥懂得一点政策哩。哥知道哥不够地主,哥满年四季劳动哩嘛!只不过,唉,旧社会嘛,人的思想都不开化,贪财爱利,哥地比一般庄稼人多,粮食打的吃不了,常有人借,还时给一点点利。这就是罪过,真正是罪过。这阵哥的思想大变化……”
“你嘴真巧啊!”愁诉苦时不会讲话的高增福不客气地打断姚上杰,“你地多怪旧社会,你剥削人怪人家要借粮。这么说,你雇我长工,也怪我要熬长工。人们爱没地?人家爱没吃的?人家爱熬长工?是不是?你算了吧!放脱我的袖子!”
经过整顿贫雇农队伍的阶级教育,高增福毫不困难地把他从前的东家说得嘴底无言。
姚士杰仿佛受到了突然的袭击,惊呆了,规规矩矩放开了高增福的袖子,显然他低估了他从前的长工最近的发展。他一时有点慌乱,不知该怎么办。
“我看你的思想一点也没变化!”高增福拿出人民民主专政的派头,不客气地指责这个需要割封建尾巴的人。
“变化了!”姚士杰惭愧地笑笑,“兄弟,你听哥说完嘛。”
“你说你怎么变化了?”
“哥这阵思想大变化。哥思量来:‘咱这阵已经是毛主席的民了嘛,咱就要和贫雇往一块堆活哩嘛。咱住在官渠岸,不是独家独户住在稻地滩里,咱总不能和乡党们不来往’哥心里就是这样思量。有一句假话,哥就是四条腿。哥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兄弟看看。你兄弟这阵是官渠岸西头的办事人,哥就是想讨你兄弟的高教,看哥怎样才能和大伙活在一块堆。土地改革法不许献地,真把人着急死。你兄弟怎么也得给哥出个主意……”
“你规规矩矩当个守法富农,没人动你一根毫毛。”高增福指教地说。
“守法!哥守法!”姚士杰样子很恳切地答应,“我的天!咱还敢犯法吗?哥就是怕‘孤立’。你兄弟想想办法,看哥给官渠岸的贫雇献点啥礼,甭孤立哥,行不行?”姚士杰用希望的眼睛,盯着农会小组长凝神沉思的脸。
高增福听了一征,心里想:“啊呀!这小子心大着哩嘛!看样子还想利用我,收买全渠岸的贫雇哩。好,我就顺着他说,探探他的心思到底想怎样。……”
“你说你想献个啥礼呢?”高增福换了随机应变的态度。
农会小组长的沉思和他态度的变化,在富农心中引起了更强烈的希望。姚士杰重新捉住他的胳膊了,亲热地说:
“走!兄弟,咱到哥那面去,计议计议……”
“就在这里说,才娃他妈嘴牢着哩。”
“你这阵是办工作的干部,怕有人来寻你哩。走吧!走吧!”
“走就走!你放脱,甭拉拉扯扯……”
两个人从扫开以后又落下一层薄雪的路上,走进四合院的街门。我的天!富农全家老少从房里出来,在砖铺的院里迎接贵宾一般,迎接他们从前的长工。迷信老婆子、姚士杰的婆娘、姚士杰的出嫁到马家堡的三妹子以及娃子们,脸上都是馅媚的、巴结的和骚情的笑容。那个年轻漂亮的三妹子,浓眉大眼,相当动人,竟然跑来用戴戒指的手,拂去落在增福棉袄上的雪花,身子贴身子紧挨高增福走着。她的一个有弹性的胖奶头,在黑市布棉袄里头跳动,一步一碰高增福的穿破棉袄的臂膀,并且肉麻地问:
“高二哥呀,这些日子忙啦?”
高增福嘴里说:“唔,忙。”心里生气:“这算做啥哩!这和套麻雀一样,套我高增福哩嘛!”
农会小组长怀着百倍的警惕,被他从前的东家一家人拥进正房中屋了。有一霎时,他完全惊呆了。这里脚地中间,摆好了红油八仙桌和太师椅子。桌上摆好了四碟小菜、酒壶、酒樽和筷子。当姚上杰的三妹子,用胖奶头碰高增福肩膀的时候,他只感到全身如同针刺一般不舒服;现在,看见这个桌面,他忍耐不住要呕吐了。姚士杰简直把他不当人,竟敢这样简单地污辱他的人格。这里是陷阱,他一刻也不能逗留在这里。
“坐!坐进去,咱谈叙。”姚士杰殷勤招待着,忙忙碌碌,转身吩咐他婆娘和他三妹,“炒菜!炒来热菜,俺哥俩旋喝旋说呀。增福身忙,没工夫磨。”
高增福痴瞪瞪地站在砖脚地想:“我这阵就走,没探到这小子心底上……”
“坐!你坐嘛!”姚士杰往椅子里推高增福,“立客难待。你看全家都站在这里。你一坐,他们就各做各的去了。”
高增福心里真着急:他绝不能坐下!富农的酒菜是喂狗的,他是堂堂正正的雇农,正准备在全下堡乡的大会上诉封建压迫和剥削的苦,怎么能给富农当狗喂呢。他鄙视地看也不看桌上摆好的洒菜,他看见就发呕。他虽然有一个消化玉米糊糊、窝窝头的胃,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比这个富农要高贵百倍。但是不坐下来吧,他却没揭开富农阴谋的底细;只知道姚士杰企图收买,却不知道他的全部阴谋。
“你坐嘛!你怕啥?”姚士杰根本不能理解高增福精神上的高贵,他以为他从前的长工内心在矛盾,所以他更加放肆地说,“你兄弟放心!咱隔壁邻居,他谁能知道咱哥俩喝酒呢?自从土改运动一开展,没人进我这院来。……”
这时候,高增福已经想出了新的主意,他又一次换了随机应变的态度,说:
“不是怕人知道,是咱身忙,吃了早饭又要开会。你这番意思,我心领了。往后,等运动过后,哪一黑夜没事,咱再喝。你这阵只说你是啥心思吧。”
“也好。你兄弟说的也对。运动过后,咱哥俩消消停停喝。”姚士杰盯着高增福的瘦长脸,显然在判断高增福的虚实,犹豫不决。
高增福故意说:“你没话了?那么我走了。”
姚士杰忙拉住说“你甭走。”
“那么你快说。”
“哥说……”姚士杰还是盯着高增福的脸,还是犹豫不决,“哥说出来,能行,咱办;不行,和哥没说一样。好不好?”
“你说嘛。”
“不行?可和哥没说一样啊!”
“你看你!你是说不说?”
“哥说!哥说!”
“你快说!”
“咱村的成份快定完了没?”
“还没定完。”
“快了不?”
“快了”
“把哥包涵包涵行不?”
“怎么样?”
姚士杰使着很大的劲,紧张地说:
“你叫哥拿出多少粮食,哥就拿出多少粮食,给咱渠岸的贫雇献礼。……”
“唔,你说。你往完说。”
“哥受不了孤立。哥喜愿进步。天下农民一家人嘛!全渠岸一家人,哥独独另一家人,哥受不了。……”
“你说,你说完。”
“把哥的成份下成中农。只要你兄弟和咱渠岸的贫雇们说哥是中农,他工作组走群众的路线!……”
“呸!”高增福听到底,往脚地上唾了一口,愤愤地走了。
当天上午,高增福就把这下雪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一根一板告诉了土改工作组同志和农会主席郭振山了。专为揭露拉拢干部、收买群众、破坏土改的不法富农姚士杰,开了一回斗争会。会上郭振山的嗓音能炸破房子,指住鼻子,把旧社会和他打过架的姚士杰,训得抬不起头来。从此以后,姚士杰在说话和行为方面检点得多了,但从他的外表上也可以看出:他恨透了高增福和郭振山了。
整个土地改革以后的这个时期,姚士杰一直是老实的,服软的。一九五二年冬夭查田定产以后,颁发了土地证,姚士杰又抬起头来了。高增福每天注意他的富农邻居的表现,看来那些姚士杰曾经觉得是祸患的家业,现在又变成贵重的财产了,神气上又表露出富户的优越感来了。从前,不管姚士杰心里怎么恨高增福,表面上还装得没什么,见面总是先开口打招呼。查田定产以后,姚士杰似乎觉得再没必要虚情假意了。要是高增福不先开口打招呼,姚士杰就高傲地昂着头,不答话走过去了。那神气等于明明白白说:“叫你高二再厉害!”高增福连这点意思还看不出来吗?
高增福难受极了:土地改革时期宣告结束了,土地改革法撤销了,土地所有权确定了,对土地买卖和粮食借贷的冻结,也解除了——到黄堡上集去的路上,你看吧,所有汤河两岸的富农和富裕中农,都抬起头,有说有笑了。贫雇农发愁:眼看着失掉了对富农和富裕中农的控制;要是没什么新的国法治他们,那还得了?几年工夫,贫雇农翻身户十有九家要倒回土改以前的穷光景去。
没了婆娘,又卖了用耕畜货款买来的耕牛,人民代表高增福,这时心里慌。他不知道他前面路上是红是黑?要是他再失去土地,二回头煞起长工,怎么能带大才娃呢?他近来常常对着在他怀里睡熟的才娃叹息:“才娃呀!才娃呀!你托生在哪里不好?为啥托生在这草拥屋受难?”
受过三天三夜也诉不完的苦,高增福自己并不骇怕艰难。你看他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绷着瘦长脸,咬着牙巴;他是在心里鼓着劲,准备经受生活中的任何考验。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政府指示的活跃借贷,没有能帮助困难户度春荒,竞给了阴险毒辣的姚士杰报复他的机会。
……高增福一听说他哥增荣,到四合院去投奔富农借粮,急得直跺脚。他当下就去找他哥。他哥到终南山口割茅柴去了。傍黑天,他注意到他哥背着一大捆茅柴回来了,他就又找去了。他一进他哥的只有土围墙、没有街门的草棚院,就说:
“哥!你怎这糊涂?”
“我怎糊涂?”增荣满脸尘土上流着汗水,解着茅柴上的麻绳,转过脸奇怪地问。
“你怎么投到富农怀里去了呢?你……”
“噢啊!”高增荣明白了,很歉然地笑笑,说,“我没粮食吃嘛!借富农的粮食,又没犯法?”
“你的立场?……”
“好兄弟哩!站稳立场不吃饭,肚也不饿吗?”
“啊哈!你呀!”高增福一听他哥这种没骨气的话,急得肠断肚炸,气呼呼地说,“你朝富农低头,对不住墓坑里咱爹的骨头!老实告诉你!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咱就是这话!没告你说吗?一过清明,咱渠岸的困难户,给生宝互助组掮开扫帚,就有钱买粮了,怎样就能把你饿死嘛!”
“我不能跑山。我腿关节疼。”增荣瓮声瓮气说,“你不知道我,早年给财东家做稻地活,遭下风湿症?”
“你不能跑,把才娃寄放在你家里,我跑嘛!”
增荣没有词儿了。
在月子里还没下炕的增荣婆娘,在草棚屋炕上接嘴了。
“好兄弟哩!”产妇细声细气朝院子里说,“咱两家还是各顾各吧。看你爷俩的难场,还顾得了俺一家子哩?再说,我还没下炕,也照看不了你才娃呀。”
明白了。高增福完全明白了。他再也没说什么的必要了。他还说什么呢?他知道他哥是婆娘当家,自己做不得主。这不是他哥的结发妻子。他哥是被这个死了丈夫、丢下一个娃子的女人招进门的,听这个女人的指拨干活,干活,千活。准是这个女人叫他哥投奔富农的!
高增福心里想:“我熬十万零八辈子光棍,也不跟这号女人过!”
高增福气愤地走了。他在土围墙的豁口,端端碰上在墙外听声的姚士杰。两个仇人没打招呼。高增福走了,姚士杰进院了。
“增荣!你要借的粮食,我给你打听到了。要借几斗有几斗。”姚士杰大声亲切地说,故意气向巷子走去的高增福。
有了皱纹的宽额颅上,隆起着拔过火罐的酱红色圆印;毛茸茸的大鼻孔喷着火焰般的热气;嘴唇千裂了,有胡楂的嘴角上出现了火泡;那双曾经是光芒四射的大眼睛珠子,现在失去了神采;土改时候打雷似的嗓子,也嘶哑了——咱们的郭振山,躺在草棚屋的小炕上两天了。
普通的伤风感冒,打击不倒这个强壮的中年庄稼汉。这个强性子人,向来在发烧的时候,既不吃药,也不躺下,他是用拼命劳动来治感冒的,总是隔过夜就治好了。但是这回他病得沉重,不吃不喝,只是用被窝包住脑袋沉睡。
代表主任他妈不断地颠到小炕边来问:
“振山,叫给你擀些细面条儿吧?”
“不吃……”代表主任在被窝里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那么叫给你打几个鸡蛋?”
“吃不下去。”
“唉!振山!”老婆婆愁眉苦脸说,“你是个常指教人的人嘛!人是铁,饭是钢。人有了病不想吃,也得强吃点。你是个常指教人的人……”
“去去去!…”被窝里头不耐烦了。
但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娘和儿子赌气。老婆婆隔不大工夫,又颠到小炕边来了。
“振山,这阵你觉着怎样?”
“哼……”郭振山不愿意说话。
“振山,”他妈焦虑地说,“你这回病,好不对劲儿呀。是不是叫振海上黄堡去,把卫生所的先生请来?”
“不用……”
“那么,叫到下堡村去请高先生来?”
“好你哩!”
“怎么?”
“叫我静静地睡……”被窝里瓮声瓮气的声音断了。
老婆婆按照古老的迷信思想,认定儿子不仅仅是开活跃借贷会的那晚上,和卢支书在汤河畔上说话时间长,着了凉。她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魔鬼在儿子和卢支书说话的时候,附了他的身。老婆婆暗地里同振山媳妇和振海媳妇取得协议,在星全的黑夜,瞒着无神论的共产党员,到汤河畔的路上送鬼。她跪在路上,用两手堆起一个沙土堆,插香、焚纸、叩头,老婆婆求告魔鬼,在十字路上另等旁人去。……
但是,代表主任第二天仍然是沉睡不起,虽然头上摸起来已经不那么发烧了。……
包在被窝里的郭振山难受极了。他觉得人到倒霉的时候,走平路都会栽跟头的。头年冬天他刚刚准备买二亩稻地,就被梁生宝知道,汇报给支部了,弄得他在整党的支部会上检讨了三回。这回,他把准备买地的部分粮食,投资给私商韩万祥开设在黄堡北门外的砖瓦窑‘支援建设’,想不到卢支书这么快就知道了。他那晚追到汤河畔上,和卢支书磨了半天牙,支书也没有漏出一点口风,是谁反映他的。他坚决地不承认有这回事情。卢支书说:“没这回事,你管他谁反映呢?”他又试探地说:他没有给砖瓦窑投资,即便投了资,也不能和买地、放帐那些可耻的剥削行为比,这是支援建设。卢支书说:“呀!同志!你的嘴才太巧了嘛!你支援建设,为啥不同生宝同志一样,实心实意组织上一个互助组,帮助翻身户生产呢?你把粮食投给私商开的砖瓦窑,‘支授建设’哩?好同志哩!你这是做生意!你甭看自己那么精,看别人那么傻哩!你心上有七十二个窟窿眼儿,别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是嘴里不说罢了!”郭振山红了脸。他还说什么呢?党支书已经把话说绝了。
郭振山在被窝里头苦苦寻思:卢支书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漏了风的?就连他妈、他婆娘、振海两口子,他都瞒着。他们问他:为什么给老韩装粮食?他告诉他们“悄悄不敢说!我拿咱节余下的粮食,陆陆续续给咱定下些砖瓦。想住高瓦房的话,把嘴闭紧些!”全家都感激这个当家人深谋远虑,又知道他在去冬整党的会上挨过“整”,还会给他抖风吗?至于韩万祥,为了解决窑上工人的口粮间题,拉他的股子,恨不得给他作揖。“咱情知你们党里头不许买地、放账、雇长工、做生意。郭主任,你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从我嘴里漏了风,你往咱
脸上唾!说老韩不成人!叫咱老韩穿开档裤!”好精的韩掌柜,也算黄堡街上少数几个精人里头的一个哩,会拆自己的台吗?啊,啊!郭振山终于从记忆里搜索出来了,似乎有两回在黄堡集上,他和韩万样说话,给梁生宝碰见过。……
“又是他!”郭振山在被窝里苦恼地想“又是他!对这号事,就他眼尖、鼻子灵!”
他难受地回忆起农历正月里,区委王书记到蛤蟆滩来,整顿互助组的那些使他难堪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理短,说话用的音量很小,甚至身量也太高了,目标大了容易引人注目。加上王书记和梁生宝那么亲热,黑夜两人挤在一个小炕上睡觉,他心里更加不是味儿。那时候,郭振山就在心里警告他自己:“你当心啊,当心人家往王书记耳朵里,灌你的坏话啊!你要当心呀!’现在,郭振山在充满了汗水味的被窝里,愤愤然想道:
“生宝同志!你要指望你的能耐往上爬哪!你甭在领导跟前,臭我郭振山的名声,抬高你自家!”
他从心里不服气梁生宝。小伙子能有几两几钱能耐?
“我郭某人要是和你一样,婆娘没婆娘,娃子没娃子,我的互助组,比你生宝同志的能强十倍!不是吹!”郭振山在被窝里头,不服气地想。
他脑袋一想热,就想豁出来不创家立业了,创国家大业吧。叫你生宝看看谁把互助组闹得更欢腾。但他在被窝一翻身,又改变了主意:不能拿过光景的事赌气!“社会主义,”这是人们刚开始在嘴上谈论的名词。到处有人关切地问:咱中国什么时候实行社会主义,没有一个地方有人明确地回答过。可见庄稼人面前,摆着的是一条渺茫的漫长道路。也许这一代人走不到,需要下一代人接着走哩!感谢土地改革,给了幸运的郭振山这创家立业的坚实基础,他和他兄弟振海两个气死牛地劳动,不愁压不倒他郭世富!何况老三振江在城市向农村第一次要人的时候,他就让他到西安电厂里去当徒工,升了技工就能往家捎钱!一九五三年是国家建设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头一年,却是郭振山创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三年。他是从一九五一年就开始了。他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目标是:按人口平均,土地面积赶上郭世富。以此为限,绝不超过。他绝不使自己的家业接近仇人姚士杰,那和他的“政治性儿”水火不相容。他一根椽一根檩地备料,人不知鬼不觉地准备在他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即从一九五六年起)盖瓦房。先盖正房,第三年(一九五八)盖东西厢房,第五年(一九六0)盖前楼。不能太急,太急了不像个共产党员!但即使这样,党组织一再阻挠他的计划实现。他创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已经破产了,整党的时候已经把共产党员买地,提到犯纪律的水平上来了。他只好把第二个五年计划的事情提前,谁知刚刚露了头,就被党支部发觉了。
在头年冬天整党的会上,郭振山也曾热过:
“说得对着哩!红军走雪山,过草地的那工夫,也不知道啥时光全国解放啰。可是他们走破了脚还是走,十几年就打倒了老蒋。这社会主义也许只要一二十年工夫吧?”
他和下堡乡的其他共产党员,一块走出下堡村乡政府的大门洞,脑子里充满了崇高的社会主义理想。在过汤河的独木桥的时候,在稻地中间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他和生宝同志亲密地商量过,怎样把蛤蟆滩的互助组整顿好,怎样帮助在生产上和生活上有困难的分地户,别叫他们重新摔倒啰。但是当他睡在炕上婆娘娃子们中间的时候,西厢屋郭振海强壮的鼾声,东厢屋牛棚里牛啃铡碎的玉米秆的声音,棚上头保卫粮食的猫咬住老鼠的声音,一下子就把他拉回现实世界了。他办工作误工太多了,老二振海都经常威胁着要和他分家哩;他认真搞互助组,老二怎么能情愿呢?他自己娃多,振海娃少;他的劳动也不抵振海那么强壮了。他不能和老二分家。不能!坚决不能!俗话说:“好家当,怕三份分哩!”分开以后,他家人的生活要受紧!一块过,底子厚,力量大!
“咱当个普普通通的党员算哩!咱光把村里的行政工作办好算哩!”他想,“光荣!光荣!咱没那条件光荣啊!”于是,土改时候下堡乡赫赫有名的人物,拿定最后的主意,给自家当家,不给贫雇农当家了。他没想到卢支书抓他抓得这样紧,也没想到村里的行政工作,竞变得这样难办,竟不允许他敷衍了事!
他妈端来一碗汤面条。碗里五颜六色——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蒜苗,黄的是豆油点子,看了真使人流出口水。老婆婆端到她儿子跟前,用筷子搅几搅,说:
“振山看!你屋里家给做下了,你就强挣着吃上它两碗。”
郭振山推开被窝,挣扎着坐起来了,他接住碗了。他看看碗里,又皱起眉头来,心里发愁:
“怎么办呀?村里的行政工作,这样难办,党员这样难当,怎么办呀?”这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塞得他脑袋发胀。
“亏你还是常指教人的人!”他妈又咄呐他。
“在外头精明,在屋里糊涂!妈,你甭管他,爱吃不吃!”他婆娘抱着噙奶的娃子,赌气了。
郭振山勉强用筷子夹起面条,送进嘴里。他懒得嚼。他心里头想:
“共产党员呀!共产党员呀!这么难当?”他的脑子还是被这个问题苦恼着——卢明昌用那么不喜欢的眼光盯他哩。他不在这个党过不了日子吗?
他使劲地咽下去第一口面条。他用筷子夹了第二口,噙在嘴里,又不嚼动了。这时候,他的全部身体都失去知觉和动作的机能了,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袋上去了。
这时候,郭振山好像不在他自家的草棚屋的小炕上,而像在渭河的船上,昏昏悠悠,坐不稳当了。他头昏,喉咙堵塞,嘴里酸苦。他想呕吐。糟糕!草棚屋在动弹了,挂在稻草棚底下椽子上的竹篮子在摇摆,脚地的竖柜在摇摆……
这时候,好像在草棚院外头什么地方,“轰……呜呜”——一声巨响,他刚觉得耳鸣,碗就掉在被子上了,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在被窝里头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满腮胡楂的脸流着眼泪,羞愧难当地声明什么事也没,叫家人们都散,做各人的活去。
郭振山啊!郭振山啊!有几千年历史的庄稼人没出息的那部分精神,和他高大的肉体胶着在一块,难解难分。旧社会在他的精神上,堆积了太多的旧思想,卢支书已经批评过他了,他刚才开始进行自我分裂。是共产党员郭振山战胜呢?还是庄稼人郭振山战胜呢?
家人们散去以后,他浑身冷汗,独独躺在被窝里。共产党员郭振山痛斥庄稼人兼卖瓦盆的郭振山:
“你胡思乱想个啥?你想往绝路上走呀?放清醒点!你把眼睛睁亮!你怎敢想离开党?要在党!要在党!离开了党,蛤蟆滩的庄稼人拿眼睛能把你盯死!离开了党,仇人姚士杰会往你脸上撇尿呀!
在一霎时间,事物在创业的庄稼人郭振山眼前,显得比较清晰了:党是伟大无比的力量!它现在有效地掌握了中国历史的发展!它的政策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的生活——它使饥饿者食饱,使奢侈者简朴,使劳动者光荣,使懒鬼变勤,使强霸者服软,使弱者胆振,使社会安定,使黄堡镇的集日繁华……而他郭振山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只有在执行党的政策前两年,人们才真正重视起他来。离开了党,他就重新只剩下一个高大的肉体,能扛二百斤的力气,和一个庄稼人过光景的小聪明啰! 郭振山向来把“在党”看得高于一切。他从来也不曾缺席过一回党的会议。汤河涨水,他绕王家桥也要去;王家桥被山洪冲垮了,他绕黄堡大桥也要去!怎么现在为了发家创业想离开党呢?笑话!……
水嘴孙志明来看代表主任,给郭振山带来村内的新消息——白占魁婆娘翠娥给人透露:似乎姚士杰给她借了二斗白米,白占魁安住家,又到西省收破烂去了。官渠岸有两家困难户私下向富农借粮,高增福他哥高增荣,也到富农的瓦房院去了,气得高增福跺脚哩。上河沿好些庄稼人和梁生宝互助组,联络到一块,进山割竹子。郭庆喜被梁生宝和冯有万说得没办法,给他选区的困难户借了安家的粮食。高增福出头在官渠岸,组织掮扫帚的脚力……等等。
郭振山听了难受。他这代表主任已经失去控制蛤蟆滩局势的能力了。村内的事态,离开他的影响,各自发展着:富农对他似乎不再有所畏惧;贫农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指望了。梁生宝和冯有万,也不来请教他,要求他指点他们进山应注意的事项。他听孙水嘴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着听着,脑子里就明确了一点:他已经被自己的自发行为,拉出了蛤蟆滩的斗争行列。他已经变成革命的局外人了。难怪卢支书拿不喜欢的眼光看他哩。
“算哩算哩!”郭振山难受地婉言劝止,“志明,我头疼。你甭说了。有啥活路,你先做去,往后咱再拉扯。……”说毕,他扯被窝包住了头。
孙水嘴眨着眼,惊愕不解地盯了一阵,然后灰失失地离开了。报告完村内的消息以后,要试探试探代表主任,能不能帮助一下他和改霞的亲事来,谁知郭主任竟病成这个样子呢?唉!……
改霞的思想像她红润的脸蛋一般健康,她的心地像她的天蓝色的布衫一般纯洁。她像蜜蜂采蜜一般勤地追求知识,追求进步,渴望对社会贡献自己的精神力量,争取自己的光荣。对这个二十一岁的团支部委员来说,光荣就是一切。她简直不能理解,一个人在这样伟大的社会上,怎样能不光荣地活着。她瞧不起孙水嘴,除了他看她的眼光里带着淫邪以外,代表主任介绍他入党没有被通过,也是重要的原因。她想:“哼!什么青年!连党也入不了!”至于改霞,土地、房屋、车辆、牲畜、衣物、用具……等等私有财产,在她眼里如同汤河边的丸石、沙子和杂草一般没有意义;要是她到了适当的时机,提出入党的申请而不被接受,她不知道她怎样活下去!做一个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一份力量汇集到党的巨大力量里头去,是改霞心目中光荣的起码标准。
但是,她还没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还仅仅看见共产党员的称号光荣,而不能识破个别有着这个光荣称号的人,内心的想法和隐秘的活动,和称号不相符。她是这样纯真,只有正心眼,没有拐心眼,习惯了以最好的假设估计她所敬佩的人,以最坏的假设估计她所厌恶的人。当她知道富农和富裕中农,竟明目张胆抵制活跃借贷工作的时候,她真是恨得直想用她自己的手,去扭掐姚士杰和郭世富,用她自己的口,往他们的厚脸上唾!同时她对负责这个工作的代表主任,从心底深处同情。解放后,改霞和郭振山的历史关系,使她怀疑不到代表主任有不好的心眼;而他对互助组不真心,
他以他户大口多解释。纯良的改霞心里头想:“确实!生宝家庭情况简单!”当改霞从下堡小学回来,听妈说代表主任病了的时候,她放下书兜立刻到斜对过草棚院,去看望他。
和孙水嘴来看望的时候不同,郭振山把被窝推到一旁,赤脚片蹲在炕席上,和站在脚地的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说话。
看见关心自己的进步和前途的代表主任脸上的病态,改霞简直惊呆了——几天在村巷里没见,郭主任竟变成这个样子:由于被窝包住脑袋睡得太多,大脸盘灰暗而浮肿,皱痕变成了皱纹,胡楂更加零乱了,好像一个龙钟的失意老人,蹲在阴暗的角落里。
问讯过几句病情以后,改霞很关心地问讯:为什么不请黄堡卫生所的医生看看?
“算哩!”郭振山嗓子仍然有点瓮声瓮气地说,“算哩!今日好多哩!”
的确!他妈和他婆娘也证实:这个家庭里的重要人,显然逐渐振作起来了,有点精神了。他和改霞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笑容了。她们看出来的——愁容和笑容是不相容的,做作的笑容是掩盖不住愁容的。
郭振山已经从一个危险的思想里,苦斗出来了。他竭力往宽处想,往亮处想。他警告自己:只要和姚士杰居住在这同一个行政村,就水远也甭离开党!姚士杰和他的仇恨,在两人同时都在地球上活着的时候、是解不开的。他倒是经过土改,解了点心头之恨;而姚士杰则更仇恨他了,其所以不敢向他龇牙咧嘴,仅仅因为他这阵站在好汉台上。对他来说,离开党等于自找苦吃。一对一,他怎么能拼过姚士杰呢?他想开了,决定接受卢支书的批评:把投资给韩万祥砖瓦窑场的大米,改成定买砖瓦,推脱“做生意”的指贵。至于互助组,他只有忍受卢支书的批评和王书记的冷淡了。他只有
等待看生宝最后能弄成什么样子,再说话。他不能拿十几口人的光景孤注一掷嘛。自己既不愿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就不能像土改时那样好叫人表扬了。他决定:闷倒头过日子吧!
郭振山一说服了自己,他的病就轻多了。他就再不用被窝蒙头了。他妈和他婆娘只见病轻了,不知道他竟经过这样严重的一场斗争,天真无邪的改霞梦也梦想不到这样复杂的内情。改霞只见郭振山赤脚片蹲在炕席上,她哪知道他心里想得这么多呢?改霞甚至于想:唉唉!看代表主任为本村的困难户,忧愁成什么样子了。她心想:郭振山肚里呕着姚士杰和郊世富的气。这使她更加尊敬郭主任了呢!
团支部委员穿着格子布圆口薄底鞋,站在郭振山草棚屋的土脚地上,气愤地抨击姚士杰和郭世富对活跃借贷的抵制,表示她对代表主任的同情。
经过一场自我斗争的郭振山,现在表现得心平气和,很有自我批评精神。
“咱有短缺。”他承认,“咱有短缺。要不是正月里,俺屋里大伙说得咱把几颗余粮定了砖瓦,他姚士杰和郭世富敢?咱先拿出余粮,扶帮了困难户,咱再同他们说话。咱舌根硬嘛!这阵,唉!错了!错了!咱错了!咱不该听屋里大伙的话!‘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咱住了几辈子草棚屋了,急着住瓦房做啥哩嘛!”
样子十分沉痛的自我批评,深深地打动了改霞单纯的心。任何程度的自我批评都受人欢迎,都被人尊敬,而绝不降低自己。
“唉!好改霞哩!”他又继续难受地说,“屋里大伙说:年年要缮稻草,咱这河川野滩,风揭棚顶,黑间赶得人起也起不及。咱心思:也对,省得一起风,人在屋里睡不稳。哪知道……”他难受得简直说不下去了。
改霞相信代表主任的失悔。她知道:家庭是每一个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的陷坑。你稍不警觉,就会失足。她手指头卷着她学生蓝布衫的衣襟角,想着她说几句什么聪明的话,安慰代表主任呢?
郭振山又继续说: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告诉你,问问你妈愿不愿意人我这个互助组。”
改霞感到意外的惊奇:“你家不是和老金家哥儿俩一组吗?”
“唔,”郭振山说,“是和老金家一组。可他哥儿俩都是有牲畜户。互助组里头没捎带一家没牲畜户,也是咱的短缺”
改霞怀疑地问:“怕老金家不情愿吧!俺家男劳力没男劳力,牲畜没牲畜,哪个互助组也不情愿收掩,俺是负担……”
“不要紧,他不情愿有我哩。”
改霞大喜。年轻人一高兴就激动,她感激地说:
“是这,甭间俺妈啦,保她满心喜愿就对哩。咱斜对过邻居,你不知道俺吗?俺娘俩,年年靠亲戚的牲畜,捎带庄稼……”
于是,单纯的改霞,看见郭振山更亲切了。这是一个知过必改的人啊!她想到自己失去父亲,没有兄长,而有着这个年长的共产党员的关照。是很幸运的。
郭振山抬眼看看改霞高兴的脸盘,如同开放的花朵一般。他问:
“考工厂的事,拿定主意了没?”
“还没。”改霞笑着回答。
“怎么还没?”
改霞只笑不说话了。她要和生宝谈一次话,直到现在还没有机会。也不是完全没机会,更准确地说,她一直在等待着生宝主动地开口约她。她不愿意自己主动地约生宝。那多难为情呢?多不好意思开口呢?多脸红呢?她可是说不出口啊!……
一个闺女怎么能把这心思告诉旁人呢?郭振山又关心地问:
“怎么还没?”
改霞笑笑说:“郭主任躺下休息吧,我回去了。……”
生宝蹲在冯有万草棚屋的土脚地上,一只手拿着早已灭了火的小烟锅,另一只手的粗硬指头,在石油灯壶照亮的土脚地上画着,
嘴里念念有词:
“一五得五,五六三十……”
“怎么样?’’端着大老碗,急急忙忙用筷子往嘴里塞饭的有万,嘴里嚼着饭,伸长脖子问,“每人给分十五块,够吗?” “
够!”生宝说,继续计算着,“五七三十五……”
互助组长腰里这时装着二百五十块硬铮铮的人民币!好家伙!梁生宝破棉袄口袋里,什么时候倒装过这么多钱嘛?没有!这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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