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齐红目前居住和藏酒的山洞

幽长狭窄的洞窟内,钟乳石倒挂出美丽的石花,红红绿绿的灯光闪耀其间。一切按照天庭的布置展开,顺着南天门走,没几步应是玉皇大帝像,然后是观音菩萨像,再走几步是如来佛祖像。

“管他佛教道教,搞到一起玩。”跟随朱齐红的指引,这个妖魔鬼怪混杂其间的溶洞是“福地洞天”,他计划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旅游景区,尽管这块看起来荒废许久的地方目前仅用来储存白酒。

朱齐红的魔幻洞窟 图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朱齐红活跃在网络世界的一个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山洞酿酒人”,曾因《90后小伙放弃东南沿海高薪 和妻子隐居山洞过上神仙眷侣生活》的帖子走红短视频平台,该帖在逃离风与田园风的流量裹挟中屡屡冲上热榜。实际上,朱齐红出生于1986年,从未在东南沿海从事高薪管理岗,而是在监狱里做过犯人们选出来的管事,“高薪做的是管理,我在监狱里管人也是管理。”

荒诞的是,虽然朱齐红并不美化自我,但来往于此的网红不断。他的这段真实经历从未被播出,博主们用着一年前“神仙眷侣”的包装模板,继续编织谎言,收割流量与人心。

在和朱齐红以及往来的网红相处的两周时间里,我们见识到各路网红主播,认识五代住在山洞里的人、探访藏酒的魔幻洞窟,游览大发天渠、参加茶叶带货,等等,经历了一幕幕的光怪陆离。

这是朱齐红的洞窟,也像时代和人性的洞窟。多年的监狱与游荡经历,让他对“流量”有更深的体悟。流量即人性,他如何操控一切?这也是普罗大众正在被动经历的。流量与短视频正在入侵最多数人的生活,无孔不入,每时每刻,有人收割、有人沉迷,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

朱齐红在福缘洞

进山洞

“山洞能酿酒吗?”跟着地图导航来到“山洞酿酒人”所在地,我问站在对面的朱齐红。他身形高瘦,穿一身黑,看起来年轻朴实,和走红于网络的短视频中一样,看不出粉饰包装的痕迹。

“不能。”朱齐红挥一挥手,直接了当,“网上就是要炒,来现场我就说实在的。”

在他身后,弯曲的盘山公路伸向山的更深处,一个巨大的洞口赫然立在拐角。透过洞口,能看到里面简易的桌椅和散落的酒瓶,这是朱齐红的客厅,推开侧门,眼前是电脑桌、沙发和饭桌,火炉安置在饭桌中间,洞里的温度比外面要低上一些。

朱齐红的山洞外景

这不是“上好”的山洞,一年中只有两个月时间太阳能照到洞口,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居住于此要和潮湿、阴冷为伍。但这是让朱齐红迎来人生“巅峰”的山洞——走红是他如今生存的必要条件。

流量构建出的“山洞酿酒人”是90后小伙,放弃东南沿海高薪,和妻子隐居山洞,过上了现实版神仙眷侣的日子。无人机扫过一片绿水青山,朱齐红收获千万播放关注。两年前因“乡村阿泰”的一条视频爆火后,朱齐红迎来一波又一波网红,每一条的内容大同小异。他也因此研究起短视频,下场卖酒,打造出“山洞酿酒人”的品牌。

站在山洞前的朱齐红翻着手机视频,向我解释这些故事的子虚乌有。他所在的山洞属于贵州省遵义市,这里的茅台酒闻名市场,“酱香”酒的酿造工艺在当地是人人都能说上几句的“致富经”。朱齐红出生于1986年,老家就在山洞附近的村子,早早辍学外出打工。

最早是在附近的县城、市区,一个月收入几百块。有同伴喊他去偷东西,“搞快钱”,两人一天得手两次,对半分,日入1500元。之后朱齐红再也回不了头。后来他南下到广东一带打工,当地有一些帮派,互相看不顺眼,时不时打上一架,朱齐红够狠,啤酒瓶往自己头上说砸就砸,很快成为江湖“大哥”,因常年穿一身黑衣,人称“黑山老妖”。

江湖大哥怎么会甘于埋首工厂流水线的日子?他时不时出去“搞快钱”,几次入狱又刑满释放。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哥出手阔绰,请兄弟们一起吃饭、唱歌、洗脚,钱没了就再搞,进去了又出来。一恍已是2018年,江湖大哥最后一次出狱,意识到自己没有走那条路、赚那份钱的命——他曾经想赚够三四百万就洗手不干,但每次距离目标一步之遥都惨败收场。

出狱后,朱齐红的嫂子给他买了台智能手机。很快,朱齐红就摸索到了玩短视频的门道,摇身一变成为山洞酿酒人。

在视频中被称“自己家山洞”的地方,实际上属于朱齐红老家所在的丁台村。出狱后他没房子,称自己“没钱吃饭没地睡觉”,后来住到这个山洞里,卖酒为生。因为用地问题,村里跟他几次交涉,严重的一次,他跳上悬崖以死要挟,妻子在一旁拿着手机录短视频——“我不会真的跳,那是一种方式。”朱齐红回忆,他还在交涉中表示,一旦自己被赶走,就带着妻儿露天吃饭、睡觉、拉屎,然后直播出去。

当时朱齐红已在山洞居住两年,用水就喝山泉水,用网就自己找人拉网线,用电就接入附近人家的电表。“谁先占上,就是谁的。”在朱齐红眼里,这个山洞依然能用“占山为王”的观念实现入住。最早的时候电路不稳定,夜里他把汽车的引擎盖掀开,以此供电。

朱齐红一家在山洞吃饭

遵义市汇川区松林镇丁台村驻村第一书记蔡涛调任当地没多久,就知晓了朱齐红其人。在他眼里,朱齐红是一个有干劲、脑子活的年轻人,蔡涛几次向上级打电话协商,试图为朱齐红山洞的“违建”找到解决方案。和朱齐红山洞相隔的另一户人家,五代居住于山洞,洞口明亮温暖,有合法的手续,但在行政上属于一河之隔的播州区,“看看别人是怎么办下来的,再去试。”蔡涛耐心向他讲解,建议朱齐红在此之前不要总是网上直播。

朱齐红一边觉得蔡书记人好、说得对,一边继续着自己的直播和卖酒——他以此为生。

朱齐红和小王在后洞用无人机拍摄

访邻居

“山洞藏酒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吗?”在得知山洞不酿酒之后,我调侃朱齐红应该叫“山洞藏酒人”,他在直播中称“洞中藏一年,等于外面藏三年”。

“具体有什么不同谁知道。”朱齐红说,洞里温度低,肯定会有不同,但洞中藏一年等于外面藏多久,没有具体的说法。如果得到很大的单子,酒直接从酒厂拉给客户,进都不进山洞。

酒只有一部分在山洞里,是相对稳定的,其他的就是周转,一般都不存在里面,一两万块钱的订单,都是直接在酒厂里包装好就发走,不会走朱齐红这边。其实连藏酒都是噱头,他甚至既不酿酒也不藏酒,只是把两者对接起来。

在朱齐红眼里,这不算欺骗,他多次以“茅台这里的水很深”开头,说早些年兴盛的时候,靠着酒发财的大有人在。而走在茅台镇街头,林立的卖酒店铺十有八九都是销售公司,真正要买酒的人一看就懂,包括朱齐红的“洞酿洞藏噱头”。

在朱齐红的逻辑里,大家都在炒噱头,只要自己的比别人的物美价廉,那就是好酒。一次,在和几位自媒体朋友的饭局上,聊到茅台镇的酒,有人说能治病、延年益寿,朱齐红不以为然,“能治什么病?虚荣病。”

和朱齐红相隔不远处,有另外一户人家也住在山洞里。驾车沿着盘山公路行驶,绕到山的另一边,在海拔1200米的位置,便是最近的邻居“洞中人家酒坊”。还有另外一条路是从山洞里穿过,走路要一小时左右,带上绳子等工具,可以从朱齐红的山洞通到这个山洞,沿途迷宫一样的分岔是千百年地下河冲刷的结果。

来到洞中人家酒坊的除了我和朱齐红,还有一位借宿在朱齐红家沙发的背包客小王。小王1998年出生,高中毕业后便开始了背包旅行,如今靠发一些旅途视频赚取流量,维持生活。

只见一个女人佝偻着腰,背着满满的背篓从洞中走出,里面是酿酒用过的玉米,大如蚕豆,带着浓浓的酱味,她要背去喂猪。这家人五代居于山洞,卖酒为生,近几年因为自媒体曝光而迎来订单潮。

女人离开的功夫,小王走进院子,打开手机,开始了拍摄直播。女人不愿意回话,小王礼貌道谢,他有自己的办法,“采不到那个人,我就编,只要不诋毁人家就行,假的没事,也没人来找。”

朱齐红拿出手机,给我展示其中一段视频,镜头中是两块石头,他的画外音讲述着两块石头的爱情故事,大意是相爱不得死后化石的传统神话——播放量上千,甚至有人感动留言,而这一切都是朱的编造。

朱齐红看不下去洞中人家酒坊的传统模式,他之前和人家商量,让网红主播在门前卖自己的洞藏酒,每个月给洞中人家酒坊5000元,但对方没同意,怕把自己的牌子搞坏。“他们有什么牌子。”朱齐红说,对方本来是酿造粮食酒,但现在赚了一两百万,飘起来了,前两年行,最近也不行了,一年赚10万左右吧。

他还有个想法,是把山洞打通,和几个人一起出资,大约300万,不用那家出一分钱,但那家人不愿意,只好作罢。

从2018年卖酒至今,朱齐红自己的生意也一点点有起色,一开始是倒手卖粮食酒,没有什么包装,没有做品牌,全部都是散装,一桶一桶地卖。虽然附加值不高,但朱齐红依然是附近一带生意做得最好的。

其他人基本做本地生意,在附近卖一卖。朱利用网络直播,卖给外地人。

先是在快手开直播卖酒,那时候已经做到3万粉丝,但因为不懂平台规则账号被封了,后来他总结为“不能直接卖酒,私信可以”。那时候他的酒叫“朱氏苞谷酒”,后面注册了“山洞酿酒人”的商标。

两年前他的儿子出生,因在山洞,干脆起名“洞生”。眼下他在准备注册新的商标,“洞生洞藏酒业”,无论何时,先把商标、品牌抓在手里,这就是产品的人设,只要能吸引流量,他就不愁销路。

过天渠

流量无处不在,在朱齐红和小王眼里,走到哪里就能拍到哪里、编到哪里。

小王时不时陷入困惑,他不知道什么视频能火,目前还只是网络世界的“小透明”。答案马上被送到眼前:

马路上一辆黑色林肯车突然撞向路边的石头,停在那里。小王赶忙上去想拍一拍,朱齐红开始出主意,可以用第一人称,说这辆车是自己的,开着开着,撞了,再渲染一下当时多惊险,流量会更高。

“所有的视频都是剧本,99.9%网上自驾游撞车的都是自己编的。”朱齐红继续分享他的方法论,“我告诉你一个大流量,上次我在网上看到有个人开车把一头羊撞死了,然后赔了一千块钱,就这个过程被拍成视频,流量分成赚了一两万。”

在短视频领域,流量是万物的尺度。朱齐红带小王获取流量的下一站是大发天渠。这里位于贵州省遵义市播州区平正仡佬族乡团结村,是黄大发的家乡。村民们历经数年,用原始工具在悬崖边上凿出一道地跨三个村并经过三座大山、九个悬崖、十多处峻岭的全长9.4公里的水渠。

朱齐红和小王采访黄大发

见到黄大发是在他的家中。他穿黑色外套,里面是一层红色,最里面是一层白色,工整的外套上挂着勋章,问“要不要拍照”。对着镜头,黄大发向我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已经习惯这样的镜头。

最后是要亲自走一走大发天渠。几百米的陡峭悬崖上,小王几次来回走,同时开启无人机跟拍,全程只有一句“大家好,我现在在大发天渠”。收工后,他右手拿着飞机,开心中带着后怕,“挑战成功,安全安全。”又有点担心,感觉这个视频发到网上,一定会被爸爸骂,太危险了。

小王用无人家拍摄大发天渠

有位独居的失明老人住在附近,朱齐红提议小王去看看他。很多网红都去看老人,同时拍摄视频,获取同情与流量。八九十岁的失明老人,独居,条件艰苦,这些标签天然带有流量价值。朱齐红没拍过,他只会带网红们前去,并提醒他们买点鸡蛋、牛奶再过去。

“我要是用老人做文章,每个月至少在他身上赚5万块钱。我只需要做什么?‘今天咱们的粉丝来自××,来看望老人,’我要是每天做这样的事情,就蹲在那里,流量也很高,但是我不愿意去做,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有自己赚钱的方式。”

朱齐红带小王看望独居失明老人 图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朱齐红赚钱的方式是通过流量卖酒。不久后他的山洞将迎来十几个自媒体大V,粉丝超过千万,可以好好宣传一下。销售模式是现成的:

之前有对贵阳夫妻做自媒体,全网粉丝两百多万,原本做旅游号,在山洞三个月,通过各个平台卖酒,赚了30万。现在对方的认证都有了“山洞酿酒人”的后缀,他们专职卖酒,朱齐红负责进货发货,对方只需引流拿分成。“卖酒舒服一点。他来做了两三个月,回去什么都不做,靠原来的老客户回购,每天都在收单,很久没发视频直播,也能每个月一两万。”

大发天渠的游客

游茶园

几瓶不同包装的酒瓶摆在桌上,闻香杯一一排好,朱齐红倒出一杯,先是闻,后是尝——他酒精过敏,并不喝进去,浅浅一口后马上吐到垃圾桶,然后快速拿过茶杯开始漱口。

这是在品鉴新做的几款洞藏酒,坐在朱齐红对面的是“乡村阿泰”,他最早以“90后小伙放弃东南沿海高薪隐居山洞 过上神仙眷侣生活”为题拍摄视频,此后诸多网红跟拍都在沿用阿泰的模版,尽管朱齐红并不讳言这种故事的子虚乌有。

朱齐红觉得自己刑满释放后创业卖酒是正面的,并不避谈那段监狱时光。但在小王飞速上传的视频里,依然沿用了阿泰版本的故事。和来往于此的网红们一样,他们只看噱头和流量。

朱齐红和阿泰如今是合伙人关系,一起卖洞藏酒,他们在讨论如何更好地营销。今天的新主意是加防伪标识。一个特别正规的产品往往有防伪标识,给外行一种产品很高端的感觉,这个标识也像某种第三方机构认定的统一标准。实际上这个防伪标识是商家自己去弄的,通过一个系统把防伪码全部放上去,然后打出来,每个对应的防伪码都是自动生成的,成本非常低,但所谓的高端的感觉呼之欲出。

阿泰拍摄乡村题材的短视频有几年时间,对于平台上互相模仿抄袭见怪不怪,但他不觉得这有问题。有些团队以此为生。一个大团队,发各种各样的视频去测试播放量,发现哪个文案或者故事有流量,就换一个账号接着发,直到把流量吃干净为止,“你吃不干净,就会被别人白白拿去。”

车子一路向前,我们要先去一个工厂拿辣椒面,这是阿泰正在直播带货的产品。阿泰沿途指导如何拍视频,哪些能拍进去编故事,或者就对着一个石头说几分钟话都可以,“现在就是这样,我每天对着动物或者植物讲话,有这么一个人设,慢慢就能火。”

阿泰推荐了一个挣快钱的模式,那就是去农村里很偏僻的地方,每天去借宿。按这个角度最多两个月、最少一个月收入两万,做够两个月,流量很快就会起来。他曾多次亲眼见证这样的号从零做起来。

“会赚钱的人赚到疯头,不会赚的人赚不到,格局,还得是格局……”“是狮子就去吃肉,是兔子就去吃草,就是高维打击低维……”“有钱人的钱好赚,钱对他们就是数字;没钱的人不能跟他们做生意,赚不来……”这些赚钱心得最后被两人调侃为:吹牛就可以赚钱,为啥不搞呢?

聊完酒的事情,他们要去趟茶园,开启新一轮带货之旅。

目的地是遵义市湄潭县,正是采茶季,这里的湄潭翠芽刚成熟。和朱齐红、阿泰同去的还有吴启林。吴原来是记者,现在也加入了自媒体大军,他的简介写有“中国好网民,短视频运营,网红培训基地”。

到达茶园后,一行人各自拿出设备,手机、无人机轮番上,俯拍茶园、自拍讲解,都在等待上传之后可能火爆的流量。

聊天也围绕流量展开,朱齐红不能完全摸清流量的走向,有时候想火却火不了,有时候没想到却火了。对短视频平台来说,10万播放量也不能算大火;但对朱齐红来说,小火足矣。

他的卖酒是垂直领域,只要有意向加联系方式的,有信任的基础在,成交率会高很多。朱齐红打开手机给我看,火的时候,他一连几天都在回信息,加了几百个微信,“一个至少价值100块。”

不光自己卖酒,他同时想打造自己的流量人设,做自媒体、当大V,走到哪里拍到哪里,能带火别人的东西。朱齐红说,“做自媒体的吃饭就不应该收他钱,”让他们拍视频宣传,可以获利更多。之后他计划做民宿,所有自媒体人只要来了都是免费吃住。比如现在柴火鸡在网上火,他就做柴火鸡,哪怕不喝酒、不买酒,他也不收钱,都是为了宣传。

这些“宏图伟业”带着真真假假的色彩,和朱齐红的理论一起流传于山洞一带——“互联网时代,流量就是钱,只要你有流量,钱就自动跑过来了。”

我问今天的营业状况如何,朱齐红说今天已经加了五个人。看看有没有付款过的订单——今天没有。

逛完茶园,一行人到街边找店吃饭。碰见一家店名是“牛牪犇”的火锅店,大家纷纷掏出手机,开始了新一轮短视频拍摄,“这是我见过牛最多的店。”

火锅店招牌 图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席间,大家各自刷着手机,朱齐红的妻子调侃他们一看就是做自媒体的。朱齐红一边发着今天新拍的视频,一边回应,“想想怎么把今天花的钱赚回来。”他正在朋友圈写卖茶的文案。

话题在赚钱和流量中来回,直到饭局结束,每个人的朋友圈或者短视频号,都出现了茶园相关的明码标价。

探洞窟

黑色的红旗车又一次上路,这次的目的地是“神秘洞天谷”。洞窟隐藏在群山深处,沿着盘山公路一路蜿蜒,魔幻洞窟向我们敞开大门:红红绿绿的灯光闪耀下,直播卖酒的大红条幅横立上方,桌上摆着各式酒瓶,闻香杯一字排开,一台简易手机设备足以连接这魔幻空间与网络世界里的万千人心。

这里是朱齐红最初直播卖酒的地方,也是“山洞酿酒人”的洞窟大本营。他和四五个合伙人一起经营这片山林。在广阔空间内,发展农业、林业、旅游观光等想法层出不穷,朱齐红唯独盯上这个溶洞。

朱齐红在溶洞里敲击“神钟” 拍摄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天然钟乳石倒挂出美丽的石花,朱齐红熟练地穿行其间,突然停在一块巨大的石头面前,敲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起名为“神钟”——“敲一下招财进宝,敲三下长命百岁。”讨巧的词汇张口就来,与之相伴的是他雄伟的“商业计划”。“这石头一年能赚几十万,”朱齐红侃侃而谈,“我要给它做文化。”尽管没有受过很多文化教育,但文化一直是朱齐红挂在嘴边的话,是他打造卖点的核心。和美好的长寿发财词汇对应的,是敲一次30元。在朱齐红的设想里,就在那狭窄的洞窟中,每个人排队挨个敲。景区免费进入,但进入洞窟就以保护为名每人戴一次性鞋套,收费1-2元,免费门票是利用贪便宜的心理做广告。

“安排一个人在旁边收钱。”朱齐红最后补充,所谓的饥饿营销、网红文化、消费者心理,繁多的理论在他的那块石头上尽显。走到另一个倒挂的钟乳石面前,朱齐红说准备用它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世界上最大的有石花的钟乳石”,大约四米高的石花倒悬半空,“也许有更大的,但没发现,这就是最大的”,经验告诉朱齐红,只要和“最”字沾边,就会有流量、有来客。

朱齐红的上述种种想法没有得到合伙人的认同,洞窟目前闲置,只剩当时直播的“遗迹”宣告着一时的辉煌。

洞窟已成过去,但流量与人心的捕获方式牢牢长在朱齐红身上。有买家发来疑问,问买的十年陈酿的酒却不如五年的好喝是怎么回事。

朱齐红回:你要慢慢细品,因为长期喝的是五年的酒,味觉适应了那一款,突然喝到其他品质的,一时没有适应。

对方听完又下了一单。

信息提醒响个不停,有客户来问价,问可不可以优惠。朱齐红看了一眼,放下手机。他说先不回复,两个小时以后再说,这样可以吊一下对方的胃口。

“我卖酒不在于我会不会喝酒、品酒,而是我想办法让你在我这里下单就可以了,”顿了一下,他又说,“就是这么简单。”

养鱼人

朱齐红有个朋友在山里做养殖,原生态的鱼餐厅,很有当地特色。小王带着手机晃入餐厅,先问有没有别的网红拍过,他准备“效仿一下”,说完马上改口补充,“借鉴一下。”

朱齐红就坐在一边吸烟,向这位初出茅庐的博主懒懒地传授“秘诀”:视频最前面说上具体的钱数就容易火,比如“花50万建造,最后年入百万”,小王连声称是。

在山洞与山洞之间奔波的路上,朱齐红和小王三句话不离短视频。他们会把一份素材传到各个短视频平台,不同平台播放量可能差异很大,谁也没有百分百确定的流量密码。今天是朱齐红使用某视频平台账号的第二天,“再给它15天时间,火不起来,我就卸载。”他依赖短视频平台,平台也依赖这些博主上传的素材,双方好像都不需要更多耐心。

他们总结,流量分成单价最高的是3万播放量左右的视频,之后随着播放量的增加,钱的增长速度会变慢。和朱齐红有关的内容中,流量最高的视频还是那个“90后小伙放弃东南沿海高薪”的视频,有800万播放量,对应单条5000元左右的收益。

旅途总要有下一站,小王要离开山洞了,他准备去附近的万亩樱花园。在短视频平台上,粉红色的樱花雨缓缓落下,播放量噌噌上涨,小王想试试这会不会让他火一把。

很快,小王发来他亲眼所见的“樱花雨”,稀稀落落的树木,快要开败的花朵,远看过去白乎乎一片,和想象中的唯美浪漫相去甚远。流量制造者也为流量所愚弄。我想起小王对他理解的短视频创作的总结,“一个是吹,一个是编,一个是脸皮厚。”

后来,我问朱齐红茶叶卖得怎么样,他进货价是600元一斤,卖1500元一斤。他说有两三个人来询价,但没有下文。他不会降价,“做生意当然是搞钱,搞不来钱做什么生意。”但在前一天,他卖酒赚了2000元,“轻轻松松。”

离开山洞一个月后,朱齐红电话告诉我,洞藏酒的商标注册出了问题。后来,陆续又有别的纷扰。我们心里都知道,在这个他一手搭建起来的山洞之外,流量和人心每一秒都能发酵出新问题。他必须不时走出山洞、寻找答案。

无论长久的游荡与困顿,还是短暂的辉煌与拥趸,最终都会消逝,而在这因为曲折而更显漫长的人生路上,如何吸引数以千万计的人心,朱齐红正在摸索,他不会停——流量之中,总有人正在捕获,总有人正被捕获。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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